监察使轻咳一声,指尖点着桌面,意味不明道?:“那大人怎么不向中央求救呢?”
州牧一噎,与监察使对视,心中有?些忐忑道?:“臣无能,可臣也知?今年各地天灾人祸都多了些,中央压力颇大,臣想着为君分忧,本想凭一己之力控制水患,结果谁知?……唉,是臣高估了自?己啊。”
“你可知?,你这儿的流民?都跑到金銮殿前乔登闻鼓去?了?”
“什么?!”
消息封闭的州牧一时间嗓子像是被骤然掐住的公鸭,冷汗都流了下来,他明明把所有?流民?都锁在了西北,怎么会?有?遗漏呢?这不应该啊。
而且就那些流民?身上甚至没有?路引,怎么可能这么快一路到京城?
要么是这里头有?内鬼,要么是外?头有?人刻意引导。
监察使见他终于想明白了,哼笑一声,拱了拱手,“陛下很生?气,大人是陛下忠心的臣子,他那样信任你,你却?让他在天下人面前出了个那样大的丑,现如今怕是想不惩罚你都不可能了。”
州牧连忙伏地,在心底细细思索着这番话,片刻后才恍然大悟。
生?气不是因为他治水不利,而是因为他禀报不当导致陛下在全天下人的面前丢了脸,这事儿可以怪堤坝,却?也要找出负责人为这桩惨案负责,而这个人不一定?要是他,得看他够不够聪明了。
“是臣的错,臣今日起愿献出全部家?财誓死?挽救西北困局,待灾情结束后必然会?寻到中饱私囊导致此间惨案之人!”
帐子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州牧掌心都流下了冷汗,心口狂跳,又过了许久,监察使威压给够了才站起身来,笑意盈盈将州牧扶起来,“大人这么忠诚,我?便替陛下放心了,今日早些休息吧,明日咱们再来继续商量治水的事。”
“我?观此间,虽惨痛,却?也算是井井有?条,显然大人也是用了心的,可为方才所说尽力挽救一事做证据。”
州牧闻言连连抹泪,又自?我?责怪了两三?回才算完,待他退出帐子后背已经是一片冷汗。
散尽家?财又不得不从他治下找人替了整个西北盘剥贪腐之罪,他会?不心痛吗?整个西北的每一个有?用官员都是他努力插进来的棋子,少了一枚都会?有?缺口,万一补上来个愣头青,岂不是将他土皇帝一般的格局完全打破?
可是再怎么心痛也只能割舍,否则他摇摇欲坠。
这一回难逃追责,可监察使的话也代表圣心依旧向他,哪怕被追责怕是也不太重,影响不到他的地位,甚至监察使话里话外?还给出了他躲避追责的方案。只要他的地位还在,总有?一日能够将自?己撒出去?的钱再贪回来。面对监察使他并不感耍小聪明也不敢谎报家?底,起码明面上的家?底上必须要再多加几重,他自?己还能留几重。
这一出监察使的突然来袭,不是为了突袭看夏州口和?整个西北究竟如何了,而是皇帝派来看他这个州牧是不是要反了天了。
州牧忍不住朝东方拱手拜拜以示对皇帝的尊敬,拜罢他便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思考该寻找哪个倒霉鬼为这一层层的贪污顶罪,夏州口堤坝的崩溃总要有?个负责任。
可惜夏州口的县令前几日已经死?了,否则他也不用这样纠结了。
八月十日,下了快二十天的雨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
朝廷队伍一同带来的还有?金钱和?各类物资,起码能趁着这段时日将夏州口里不少的水排走,让水位下降些。
而在孟昭她们千难万难才能稍微请到一点援助的周边各县面对朝廷派来的队伍却?颇为客气,基本要什么给什么,显然州牧是发过话了的。
孟昭对此颇为无奈,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水患在前,一切勾心斗角都只能往后靠。
八月十二,雨停,这么久的阴云散开,终于显露出了几缕阳光,这么几日在工部人才的帮助下夏州口的水已经彻底排完,周边的流民?也大多安置好,而阴云散开的这一日,他们终于能进夏州口了。
这多屹立千年的古城上一次遭遇如此浩劫还是在前朝,几百年前,而这一次显然更加严重,房屋基本被冲毁,热闹繁华的城镇成了一片废墟,就是城郊的农田都被淹了个彻底,只有?几缕发黑的小麦还伶仃的顽强站在湿润的田里,可更让人不适的是地上成片的尸体。
天门江冲堤那一刻太过突然,大多数百姓来不及跑,最终淹死?在洪流中,又因为城墙的阻挡而流不出去?,现在水尽数排空,便只剩下一句句被泡肿发臭的尸体留在原地。
必须得捂着口鼻才能进,要不味道?太刺鼻。
孟昭她们作为本地的精英组成小队一同先进了城,工部各位大人这些时日并不比她们少出力,此刻都寻了地方前去?休息,城门口便由监察使和?州牧派遣来的亲卫守好。
这主?要是怕流民?冲城,在外?面住了二十来日,饥一顿饱一顿,诸多百姓的心理防线已经到了崩溃的时候,此刻城内水流排尽,说不准谁谁的亲人便面目全非的躺在地上,被瞧见了想冲进来痛哭。
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一个人哭嚎便会?引发诸多人的兔死?狐悲,最终一路冲进城内。
这样多快腐烂的尸体和?这样多身体虚弱的流民?接触,任何人都能知?道?会?发生?什么。
孟昭面上覆盖着方巾也掩盖不住这般刺鼻的味道?,她们这一队有?差不多一百来个人,三?十二女六十八男,经过将近二十日的并肩作战,选定?了孟昭作为小队首领。
要处理这样多的尸体杯水车薪,所以孟昭只是吩咐大家?四处看看,瞧瞧尸体上有?没有?异象,这些尸体最好的处理方法是焚毁,无论是工部的精英们还是孟昭通信的山意姥姥都是这样的建议,可是一口气焚毁几万具尸体,要消耗的人力物力太大了。
她们这么一忙便是一下午,直到太阳快落山才算把城里走完大半。
可才刚刚到城门前,便听到一阵喧嚣。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这是我?们的家?啊!”
“就是!水已经排完了,难道?还能让我?们的亲人就这么躺在地上吗?”
“咱上官有?命,现在不得进,还请诸位多点耐心。”为首的小公公尖着嗓子说道?:“该让你们进的时候自?然会?让你们进。”
有?人愤怒道?:“已经两天了,什么时候能进!你们能不能给个准话!”
“再不给我?们便要冲进去?了!我?爹爹还躺在地上啊!你们还有?人性吗?”
孟昭眸光微沉,冲身边几个亲信打了个手势,便要往城门口去?。
可此刻要进城的人已经被引导了情绪,那小公公的声音早已被淹没,门前的守卫被率先进来的人冲开,她还未曾到达城门前,便已经有?大批的百姓冲进了城内,一时间,哭嚎声连天,他们有?的不计地上的肮脏,抱起地上属于亲人的尸体痛哭出声。
孟昭僵立在城门前,不知?为何,浑身上下都有?些发冷,她眼前不顾一切冲进来的百姓仿佛都有?些看不清了,一个个都带着慢动作,只有?麻木又悲撼的眼睛映在她眼底,里里外?外?都昭示着他们不信官府也不信门前守着的官兵。
这不能怪他们,二十天已经让他们痛苦了太久,却?也不能怪孟昭自?己,她们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明明在此之前,这群流民?还颇为感激孟昭她们的救助,现在为什么又这么不听话呢?
孟昭深吸一口气,逆着人群走到了城门口,手中拿了柄红缨枪,拦住半边城门,另一只手抽出腰后的火铳,朝天开了不知?多少枪。
铺天盖地的轰鸣传来,让整个城门口都安静了下来,要往里冲的百姓不动了,在城里哭嚎的百姓也不哭了,他们都呆呆的看着站在城门前纤细的身影,有?些畏惧。
孟昭面无表情对门口的守卫下令道?:“现在开始,关城门,不准进也不准出。”
守卫有?些犹豫:“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