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丽闻言哀嚎一声,她昨夜便?帮任野婧批了小半晚上的折子,痛苦无比,于是连忙让此间的侍女带她找间侧室睡下?,走到一半想起来余姝,问道:“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去睡一会儿?方姨这里不?用讲究什么规矩,等睡好?了我再送你出去,你瞧瞧你眼睛下?头已经乌黑一片了。”
余姝冲她抬了抬手中还?未吃完的果酪,扬眉道:“她乡遇故知,人生一大幸事,我与方姨虽才认识,说起话来却颇为投缘,你去睡吧,我再和方姨聊聊听听她年轻时的往事。”
拓丽没什么意见,摇摇晃晃便?进?了里间,方慈如颇为体贴地对殿中侍候的宫人们吩咐道:“你们都去外头守着吧,免得?惊扰到拓丽,若是殿下?有令传来也等拓丽醒了再说。”
这么些?日子所有宫人都知晓这位是未来王上的心尖尖,自?然莫有不?从的,均福了福身,恭敬地退了下?去。
待到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余几线香料燃烧的声音后余姝这才将那日方慈如给她的簪子放去了桌面上,可她却也没有就此提出困惑,而是率先问道:“您用的什么理由说服拓丽给我们俩独处的时间?”
方慈如面上的神情不?变,笑了笑,“拓丽是个很可爱也很体贴的小姑娘,三殿下?将她教得?很好?,我与她说我独处深宫,那日从她口中听闻你后便?遣人去查了查,发现你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便?想靠自?己?与你谈谈生意,看能不?能让我的这些?丹蔻汁水和胭脂水粉在你这儿谋一条出路。”
拓丽虽然天真烂漫了些?,可她很聪明?也很敏锐,用普通的法子自?然是不?能将她打发走的,必须得?让她主?动因另一件事体谅方慈如给了余姝和她谈话时间才可以。
余姝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淡声问道:“这簪子是什么意思?又或许我该问您,这簪子是谁给你的。”
方慈如抿了口茶,面上有些?无奈,却也没有卖关子,“是你姑姑。”
余姝闻言瞳孔微缩。
她的姑姑,曾经是扬州余氏最明?丽张扬的姑娘,后嫁与盛菀巷王家三子为妻,余氏获罪时因她是外嫁女加上王家力保而逃过一劫。
身在落北原岗距扬州太远了些?,她掌控千矾坊得?了点空闲后实际上有偷偷雇人前往扬州去打探过消息,只是扬州路远,时隔两?月打探消息的人都不?曾归来,她又陪夫人来了西域,便?更加不?知晓那传递消息的人究竟回没回来了。
大概是骤然听到幸存家人的名字,余姝手上不?知何时沁满了汗,抓得?自?己?的衣角一片褶皱。
到达落北原岗的余家亲眷里,她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人,在遇到傅雅仪之前,她身边所有的姐妹,全部都去世?了。
姑姑说不?准,已经是她存活于世?的最后一个亲人。
方慈如递了块方绢到余姝面前,叹了口气,“余姑娘,你擦擦眼泪。”
余姝被这话惊醒,下?意识抬手向面上摸去,冰凉一片,不?知何时落下?的泪。
“我姑姑她还?好?吗?”余姝接过绢帕,声音却发颤,“她过得?还?好?吗?”
方慈如如实回答道:“我不?知道,自?余氏大案后,王家为了不?让你姑姑也折进?去,再没让她出现过,我去年十一月份还?在扬州时,她大抵是有些?预感的,特意邀我去了一次王家,将此物交给我,只说日后若是余家有难,还?请我未来寻到余家幸存的亲眷,将此物交给对方。”
“我那时本就要外出游历,见她颇为严肃,不?似往常便?迅速应下?了这桩事。没过一月便?听闻了你们余家被抄家的惨案,我立时返回了一次江南,可是那时什么都晚了,我也再见不?着你姑姑的面,便?只能打听一番剩下?的女眷被发配去了哪里,一路跟着想去落北原岗,只是路上被沙匪拐带,是三殿下?为了去寻拓丽才阴差阳错将我救下?的。”
余姝的姑姑余羡自?小便?性格放纵不?羁,喜好?结交朋友且不?论出身,方慈如与余羡也是一次偶然才相?识。方慈如的父亲生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闻读书声,家中上下?都交由方慈如打点,令方慈如不?得?不?学会了多种技能,也是闲时住在方家旁的闺秀想让方慈如出点丑带她去了马球场,后来是余羡瞧不?过去给方慈如出的头,还?带着方慈如打了两?圈马球。
方慈如脑子聪明?,学东西很快,让余羡这个师父极有成就感,一来二去的两?人便?逐渐熟捻起来,余羡无聊时还?乔装随方慈如去街头卖过胭脂水粉。
若说信任,余家所交往圈子里的全部人都不?及方慈如让余羡信任,她们有整整十二年的情谊,她信方慈如不?是趋炎附势之辈,也信方慈如在余家落难后不?会弃她而去。
方慈如也确实不?负余羡所托,甚至差点因此而堕入地狱,若不?是妲坍大皇子卖了拓丽让任野婧好?一通寻觅,她也不?可能得?救。
得?救后的方慈如暂且待在任野婧帐中养伤,本准备等陪任野婧做完大事后借点人手再去落北原岗继续寻人,可没想到她在此处竟然见着了余姝。
她本还?有些?不?敢置信,可越瞧余姝的脸越觉得?熟悉,她和余羡的眉眼长得?很像,皆是明?艳而大气的长相?,可方慈如见着余羡时那是余羡最为张扬肆意的时期,此时的余姝却少了几分锐利,反倒像是被沉淀了棱角,将一切的尖锐都藏去了深处,面上披着一张从容且斯文的皮囊。
“我本也不?能确定你究竟是不?是余家人,可那时情况紧急,我怕后头可能你启程了我也没机会再见你一面,便?干脆将簪子先塞进?了你手中,待后头我再请你进?宫,若你真是余家人想必也不?会再拒绝入宫了。”
余姝听完,面上已满是复杂,她咬了咬唇,此刻却也只能真心实意地起身冲方慈如躬身行以一礼,“方姨,是我们余家欠你。”
方慈如将她扶起来,温声道:“士为知己?者死,我当初承诺时便?已知晓其中危险,余羡是我的知己?好?友,帮我良多,若不?是她我也早被我那父亲卖掉换取考试的钱财,你们不?欠我什么。”
说罢,她眼底浮现出一缕笑意,“更何况,若非这么一出,我也无法遇见三殿下?。”
余姝手上捏着发簪,连指腹都掐出了一片失血的白,她眨了下?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来,她倒是也想笑一笑,可偏生笑不?出来。
“余姝,你别哭,”方慈如仿若一个久别重逢的长辈,抬手摸了摸余姝的头,轻声说:“你姑姑将簪子给我前,对我嘱托了一句话。”
余姝哽咽道:“什么?”
“她说无论余家未来受到何等灾祸,余家都无愧于圣上,也无愧于治下?百姓。余家一心为国,清清白白。”
余姝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
方慈如却也没有再劝,反倒颇为体贴地让她伏在桌面上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出来,为了不?被外头的侍女察觉,甚至还?只间或流露出几丝压抑的哽咽。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姝才终于将情绪收整好?,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方慈如一早便?准备好?的湿手帕擦了擦脸。
“是我失态了。”
方慈如摇头,“无妨,你先坐下?,起码再敷敷眼睛。现如今你在傅大娘子身旁,安全也算有保障了。我想你的家人也并?不?会想让你拼了命去调查一切的真相?,望你能量力而行,保重自?身最为要紧。”
余姝抿了抿唇,没有对她这句话进?行回应,只岔开?话题道:“方姨与拓丽说是要和我谈生意,不?若今日便?先将这桩生意谈下?吧。”
方慈如与她对视,见到的已经是满眼的温静笑意,刚刚那些?愁绪痛意仿佛瞬间被余姝压去了心底,再难寻见,这令她有些?愁,可到底也没再刺激余姝点什么,只接着她的话说道:“如此自?然是甚好?的。”
若是方慈如能够做稳定的色彩供应源头,每月都能调配出新的颜色,那这自?然也是桩不?错的生意,傅雅仪名下?给女性的产业实际是有胭脂水粉店面的,只是生意并?不?太好?,但假如有了这些?颇有新意的东西吸引人,那说不?准能够重新盘活。
两?人便?就这事一直聊到了拓丽醒来,差不?多定下?了章程后余姝只说几日后再来寻方慈如签订合约便?告辞了。
直到上了回傅宅的车马,余姝才将面上一直带着的与平日里无异的笑放下?,她手中依旧捏着那根簪子,眼底的神色却是极冷极瘆人的。
渐渐的,就连握簪子的手都开?始颤动起来,这是愤怒到极点的象征。
此前她便?有过猜测余氏是蒙冤的,自?始至终她都不?敢相?信余家会有哪一项罪名足够抄家问斩,可她不?敢深想若余家真的蒙冤会代表着什么,到了这一刻她才不?得?不?面对,不?得?不?去想。
亲手下?令的人是坐在龙椅上的人,余氏的覆灭只有两?个可能,要么龙椅上那人被蒙蔽听信谗言佞语导致余氏覆灭,要么便?是龙椅上那人早已忌惮于余氏的逐渐壮大,亲手下?的旨意给余氏加上了罪名后将余氏这个庞然大物覆灭。
无论是哪一个,都令余姝愤怒且胆寒。
从小到大,她的祖父教给余家每一名子嗣的道理都是忠君爱国,并?以此为余家祖训。
可无论是哪一个,也都代表着余家遭受了背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