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停仰头看去,血色将天幕完全遮盖,她已经看不见天道的身影了。天道像是凭空消失了,可骤然炸开的危机感告诉她,天道并不是消失……
而是无处不在。
随着浓雾降临,一直砰砰地撞向山峦的血鬼发出痛苦的嘶吼声。她不再将鲜血淋漓的身体撞向山壁,而是用血肉模糊的双手将头颅捂了起来,像是在躲避四周无处不在的咀嚼吞咽声。洛结夏站在她的腿下,看着这一幕几近崩溃:“到底怎么了?如今到底是怎么了?”
“吃……”咀嚼声中,血鬼拼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线模糊的人声,“吃掉……”
洛结夏听不明白,只能徒劳地着急:“赵览萤,你可不能吃人啊!吃了人,你就真的回不去了!”
听见“人”这个字,赵览萤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嘶鸣,不再用身体撞山,而是赤手空拳地对着天际挥舞,那双血淋淋的手似乎是想要扯碎虚空,将某个高高在上的东西扯下来生生撕碎一样。
混乱中,只有离得近却袖手旁观的闻人懿将那句话听得真切。
她脑子向来转得快,此时心间灵光一现,暗道不好,回首遥遥朝着姬停吼道:“她刚刚说什么吃掉……是不是天道要将三界彻底吞噬掉?”
此时仙界已经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遮天蔽日的血色笼罩住所有人,无所不在的吞咽声围绕着她们,这个地方已经彻底沦为了天道天然囚禁她们的牢笼。不光是人族的牢笼,还是万物的牢笼,天道虽然缺失了半边脸,肉身未能彻底炼成,却决意破釜沉舟,要在吞噬中补齐祂缺的那最后一部分灵力
反正始娥创造出来的宇宙于祂而言也无用了。
赵览萤还在对着混沌不堪的天际挥舞手臂,似乎是想要将操控自己的丝线扯断,又像是想要在临死前最后反抗一次天道。
到底有心软的上仙不忍,将自己手中的剑扔给了赵览萤,让她拿着剑去劈开逐渐逼近的血雾。可是赵览萤的血毒得很,不知为什么,她一拿到剑,那些剑便在她的掌心纷纷融化成一滩铁水。
见她如此,闻人懿啧啧两声,遗憾道:“可惜了。她身上还剩了这样多残余的力量,若此人如今能在死前能为我们所用便好了,也算不浪费她一身充沛的神力……真可惜,变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连剑都握不住了。”
沈芙心对此深有同感,赵览萤身上还有许多神力,想来是天道为了让她下来,等夺取她意志后与自己对抗用的。听到这里,一直望着赵览萤若有所思的沈芙心陡然想起些什么。
她召出手中鼎,从鼎内扯出一块散发着森森血气、如同剂子般的东西,心满意足道:“还好上回没丢了,想来这就是以毒攻毒还不费自己力气的好处……李剑台,接着!”
陡然被叫到名字的李剑台恍然拧头,下意识接住了扔至自己眼前的一块黑东西。那东西阴冷得很,拿在手上便能感知到寒气,拿着都感觉阴气直冲天灵盖。她差点没脱手扔出去,惊恐道:“什么东西?”
“你宗门不是打铁铸剑的么?”天塌了沈芙心都能轻描淡写,她分外平静地吩咐道,“你试试这东西能不能打出形状,弄把剑给她。”
李剑台抬眸望向痛苦不堪的赵览萤,很显然,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她向来很听沈师姐的话,当即弄出了自己的打铁台和铁锤,开始卯着劲使劲捶打那块剂子样的邪气。
李剑台从未将铸剑锤抡得这么快过,得亏她这铁锤是自己本体的一部分,否则也要被邪气所侵蚀融化。她边拼命抡锤子边拼命给自己加油鼓气,几乎将那铁锤给抡出幻影,生怕耽误了沈师姐的大事还有赵师尊的。
自从被天道篡改记忆,李剑台花了好一阵时间才勉强将记忆拼凑回来。记忆里的赵览萤对自己一般般,不好也不坏,偶尔教自己练剑,但的确也对自己算是公正,从来没有像其余同学小仙那样拜高踩低过。
赤诚的爱
赵师尊太无情,她不太喜欢赵师尊是真,不想她沦落至这个地步也是真。
如若她要死,要偿还当年恶劣地对待沈师姐的债,那么她可以像喻湛虚一样死在沈师姐剑下,可以被一桩桩一件件地讨还回来,但不可以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天道磋磨成这幅鬼样子,死时毫无尊严,连自己是谁,究竟犯了什么错都不知道
死手,快抡啊!
李剑台咬着牙疯狂淬剑。她用尽了从师尊师姐那里学来的毕生所学,但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显然无法铸出一柄好剑。这剑不太好看,太简陋,只有个形状,剑柄也是随便捏的,过了过火便被沈师姐给一把抢了过去,扔在了赵览萤的身上。
“拿着,”沈芙心喊道,“拿稳了!”
赵览萤听见熟悉的声音,拧转头去,接住了那把用尽至阴至邪的血气铸成的长剑。
她本是从邪祟之中诞生的,正好与这剑不会相斥,于是终于紧紧握住了这柄太过简陋的剑。这剑与她往昔的那把本命剑相比,实在丑陋太多,可是却刚刚好能够让她的手心握住剑柄,重量刚刚好能够让她心无旁骛地挥动
恍若剥皮血鬼的怪物拧身向彻底黑透了的长天,紧攥着这把特为她而诞生的血剑,像凡人故事里所有真正正义的剑修一样,殚尽周身所有神力,朝着九重天斩下!
“……剑道第一要义,心要正,剑意才纯。”
在被血色剑光劈开的一线长天中,有最后的夕阳射进来。
随着当啷一声,她的剑脱手摔碎,在血泥中摔成千千万万个泛着暗光的碎片。方才还有如山峦般高大的怪物摇摇晃晃了两下,轰然跌倒。
在风声中,赵览萤久违的意识回归体内。
她在飞速地坠落。
往事如走马灯般闪回过她的脑海,自尸山血海中诞生的那一日,初下仙界的那一日,与沈芙心相见的那日,结契的那日……记忆闪回至此处,赵览萤忽然一阵心神恍惚。她看见了许多记忆中本没有的东西,是那夜结契洞房,自己与沈芙心对坐,用手双双同时挑开对方的盖头。
那时自己凝视着沈芙心的脸,一阵心荡神驰。可是口中却脱口而出那句伤人至极的话:“看你资质,倒真如他们所言,是个好炉鼎。”
如今什么是炉鼎,赵览萤早就知晓了。
但在那时,她不知道。早年间就前来牵线搭桥的故藤仙人喜笑颜开,意有所指地告诉赵览萤,养女对灵气的感应堪称天才,却无法通过自身释出相对应威力的灵力,那些灵气储存在她体内,或许是传说中十分罕见的炉鼎体质,结契后,说不定赵览萤能够获得她体内的那份天赋,帮助自己的修为更上一层楼。
那时赵览萤定定地听了一会,忽然万分直白地问他:“什么是炉鼎?”
坐在自己面前的男仙一下子变了脸色,支支吾吾起来,就是不肯说,似乎认定了赵览萤在戏弄自己。但他没敢当面与赵览萤撕破脸,最后撂下一句话,让赵览萤自己去查查看。
赵览萤四处托人问,最终辗转几手,花了大价钱,从仙市收来两只炉鼎。这两只鼎大有来头,是飞升往仙界的燕丹上神曾经使用过的,误打误撞被她给收着了。
听说这种东西燃烧起来,会发出非常明亮,非常温暖的火光。
赵览萤憧憬亮而温暖的东西,就仿佛她赤条条下来仙界,旁人问她叫什么名字那时,她脱口而出:“览萤。”
她见过第一种明亮的东西是水洼野草旁飞来飞去的流萤虫。
那时赵览萤以为是漫天飞舞的火光,可用手捉住,却是冷的。她用了太大的力气,明明是因为太过于喜欢,想要攥紧那可怜的流萤虫,却误将它扼死在了自己的手心,那双翅膀挣扎着飞舞,却再也飞不起来,只剩尾部的流萤光辉仍在忽闪忽闪地亮。
赵览萤凝视着眼前的沈芙心。桌上的烛精在燃烧,她眼眸一错不敢错,生怕错过她的每一个瞬间,今日的沈芙心是那样耀眼,几乎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量在燃烧……比流萤虫更亮,更温暖,更坚定……正如那些人所言,真的像那种会燃烧的大鼎一样。
流萤虫,炉鼎,火光……
沈芙心。
赵览萤徒劳地吐血,眼眸前一片白茫茫的。在最后的时刻,她脱离了那具血腥可怖的躯体,重新以人身坠落下来,摔在地上。她眼睛盲了,耳旁呼呼的都是风声,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这具往昔费尽心思爱护的躯壳更是几乎成了一滩血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