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芙心见她要走,一时间喉间哽住了,想要喊她姬停,或是如同往昔般促狭地喊她吾真殿下,喊她挚友捉弄她,可此时此刻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迈出营帐,未着鞋袜在雪地里跟了两步,姬停没有回头。

茫茫雪地中,周遭的营帐内传来笑声与交谈声,沈芙心攥着手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一片。她曾以为自己能够自如地调整情感,可是显然如今心间掀起的波澜超乎了沈芙心的想象。

她在雪地中静静站了片刻,旋即回了自己的营帐内。

周遭晦暗一片,沈芙心蜷在被子里,听着外面积雪化开的声音。娘亲此时还在昏睡中,她今日也有些疲惫,在这样静谧的地方,本应该很好睡觉,可是沈芙心翻来覆去半晌,就是睡不着。

自重生以来,沈芙心很少会失眠。可如今她在被子里滚了百八十个来回,心间却依旧萦绕姬停那张落寞的脸。白天时明亮的眼睛消失了,天外飞雪,她的双眸似乎也积满了大雪,随时准备化开,化成泪流出来。

沈芙心设想过许多个折磨她使她流泪的法子,可沈芙心发誓,自己从未,从未想过是这种方式。

第168章 很快就能取走喻湛虚的血了。

次日。

沈凌苍比女儿醒得更早。她沉睡了几日, 积蓄完能量后起了个大早,蹑手蹑脚地洗了帕子准备给女儿洗脸。她端着小木盆挪了过来,坐在沈芙心的床边默默看着,终于还是没舍得喊她的莲子宝宝起床。

往常沈芙心都睡得很沉, 可今日沈凌苍一动, 她便醒了。只是眼睛太疼, 况且娘亲又在身边, 她便破天荒地赖了一会床。见沈凌苍端着水盆要走,沈芙心伸手抱住娘亲的腰蹭了蹭:“娘亲,我要洗脸。”

沈凌苍迅速坐下来,双手跃跃欲试。往先都是莲子宝宝给娘亲擦擦脸,如今娘亲总算也能过把手瘾了!她越擦越心生怜爱,觉得自家宝宝哪里都好……直到擦到沈芙心的眼眶时,沈凌苍吓了一跳,小面帕一下子掉在膝盖上, 她震惊道:“我宝的眼睛怎么了?”

沈芙心摸了把脸, 茫然道:“怎么了?”

沈凌苍拿出一面镜子,举在女儿面前:“你眼睛下面怎么青了一圈?”

沈芙心对镜自顾,果真是如此。没想到自己已然是成仙的人了, 却还会因为夜里思虑过度、休息不好而眼下发青……她收起娘亲的镜子, 若无其事道:“如今人界就流行这样。”

真是如此么?沈凌苍半信半疑。她跟在沈芙心身后幽幽走出了营帐, 此时那些兵士们已经吃过早上的干粮,预备出发。沈凌苍的粉眸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定格在姬停身上

姬停眼下亦是一片青色, 比之沈芙心只深不浅, 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

沈芙心垂着眸翻身上马,沈凌苍拽了匹马跟上女儿, 她悄悄拽住女儿的衣袖,嗓音无端透出一股寒气:“宝宝,是不是吾真她又招惹你了?”

乍然听见她的名字,沈芙心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她低下头,巧妙地避开了娘亲的视线,同时绕开了这个话题:“娘亲为什么觉得我会与吾真有关系?”

这个问题将沈凌苍问住了,她歪了歪头,思考一瞬:“直觉。”

所以娘亲也下意识觉得,姬停是那个真正能够牵动自己情绪的人。沈芙心侧着眸,佯装平静地看向路旁,心间却不由想起姬停昨日那句“我该怎么办”。她心乱了,却迟迟没有听见姬停追上来的马蹄声,这样的落差让沈芙心感到茫然,分明是自己先想与她划清关系,可是为此彻夜难眠的却也是自己

沈凌苍歪着头看女儿,等待女儿的回答。只见沈芙心沉默了几瞬,方才转过,对她温声道:“不关她事。我也已经想通了,我与姬停始终不是一路人。”

莲子宝宝跟吾真划清界限,沈凌苍本应该感到高兴。但她骑着马,在沈芙心身边绕来绕去,却始终揣摩不明白女儿的心思。于是那双莲粉色的眼眸中流露出困惑,沈凌苍天真道:“那我们宝宝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

沈凌苍没有等到女儿的回答。久未出世不通情爱的莲花不明白莲子的苦恼,但她很明白一个道理物竞天择,如若今日吾真死在她手底下,说不定女儿反而会卸下心头的重担,由此变得高兴起来。

想通这点,沈凌苍立刻勒马,预备在此不管不顾地向姬停发难。至于会不会误伤凡人,会死多少人,这些皆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就在此时,前边又传来女儿的呼唤:“娘亲,你去哪里了?我想吃放在你那的糖团。”

沈凌苍一听,立刻将姬停抛在了脑后,策马赶去给莲子宝宝送糖团……这些有的没的故友哪有糖团重要。

于是一路平安无事至京城。

*

京城城门破败,靠近城墙一带尽是被烈火烧灼过的痕迹。

透过积雪,可以看见雪下无数残缺的人尸,过去这样久,有的已经被冰雪彻底冻住,有的开始腐朽,露出斑驳的尸斑。这些尸体身上几乎都有瘟疫留下的红疮,如同早开的山茶般在雪地内盛放,即便多数已经被冰封住,喻湛虚率领的兵士们仍旧不敢靠近,选择绕道而行。

这里除却瘟疫,还爆发过一场内斗。众人绕开百姓们的尸体,就连城门也不再坚不可摧,而是摇摇欲坠地敞开着。待到真正进入京城时,许多人才发现原来炼狱不在地下,而在人间

活着的人极少,而死去的人连乱葬岗都装不下了。在陡然而至的瘟疫面前,人与人之间的争权夺利也显得苍白,街边不止有普通百姓的尸体,也有身着绮罗绸缎的贵人,更有许多身着甲胄的兵士就这样横尸在街上。

没有预想中的混战,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流血。喻湛虚带着她们就这样长驱直入进了内城的皇宫,此时就连皇宫内都是一片死寂,路旁偶有几个病弱不堪、躲藏起来的宫人,却不见任何侍卫或将军出来迎战。

直到她们闯入某座宫苑时,喻湛虚看见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

此时分明仍未开春,可这座宫殿外却有一棵绿油油金灿灿的桂花树。它反季开花,满院奇香,而就在树下,正俯卧着一具已然腐烂的尸体。

是这具尸体滋养了桂花树,使它在深冬也能开出这样好的花。黄金色的花团与黄金色的龙袍交相辉映,流进土里的却是已经干涸许久的深褐色的人血。

喻湛虚翻身下马,伸出腿将那穿着龙袍的人翻了过来。只见这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死人,死不瞑目,被喻湛虚一踢,袖中便滚出了龙玺。

“死了约有七日了,”沈芙心居高临下瞥了一眼,伸手去折树上的桂花,“这应当是男帝死后,被紧急扶上位的太子。争权夺利一世,死相却如此凄惨,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喻长庚悄悄抬头看沈仙人,果然,沈芙心接着便道:“生前他们压榨宫人,剥削百姓,如今死得太便宜他了,你们谁愿意将他拖出去鞭尸?”

沈芙心这句话堪称一呼百应,这位新男帝的死不瞑目的尸体立刻被拖走了。

事已至此,很快就能取走喻湛虚的血了。

临到这时,沈芙心反而变得有耐心起来,反正也不差这一时的功夫。慎杀她们用灵力将整个京城消杀了一遍,无人收尸的尸体也都被一把火烧光。如今无需迎战的军队前去救助百姓,残存的百姓得到粮食清水和药,众人都有事做,沈芙心在宫内转了一圈,挽着娘亲出宫,转悠到了建在京城,最壮观精美的那座贤妻桥边。

沈凌苍不知贤妻桥的故事,她原本也应心思单纯,如今跟在女儿身边时难□□露出几分罕见的天真。此时看着这座桥,她赞叹道:“人族真有意思,能用手一点点建出这样漂亮的桥。”

“是啊,”沈芙心轻声应道,“桥本身应当只是桥,只是有些人给它赋予了丑恶的意义,连带着这桥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听了这话,沈凌苍立刻道:“你讨厌这桥,我们就不要它。”

在她指尖捋上女儿发丝的瞬间,这座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的贤妻桥轰然爆炸,原地除却河渠,只剩下了一堆污秽的飞灰。

沈芙心静静看着这一幕,任由娘亲轻轻将自己的耳朵捂上。如今这座桥下已经没有了那些被蒙蔽的人,在瘟疫肆虐下,她们中有的人或许还活着,或许多数已经死去。而今娘亲只是砸毁了一座桥,可人们心中的桥还需时间磨灭。

不过,她不太相信在这里长大的人们会自然而然地接受全新的思想,不相信有些人会自愿舍弃在心中根深蒂固的桥梁。可是没有关系,只要这里未来的君主下令女人必须读书,必须读满多大岁数,必须参与任何形式的劳动……

只要能够参与进来,便能在其中分得一杯羹。沈芙心不信人们品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后会选择回去为别人当牛做马,没有人天生就是谁的附属。

直到桥梁的粉末如雪般纷纷扬扬都落在地上,沈芙心才舒出一口气,对沈凌苍道:“娘亲,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