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罕有地感到慌乱,连忙抬起喻长庚的脸垂首看她。喻长庚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 泪水将她脸上沾染的血渍冲刷成一条条, 她显然不愿意让老师看到自己弱态的一面,又一头扎进了喻湛虚怀里。
喻湛虚在这瞬间忽然明白了什么。
于是她没有再强求她抬头。
她抱住喻长庚,不甚熟练地拍着她的背哄她, 两个人在人潮的来去间变成了两颗小小的石头, 任由浪涛冲刷, 她们都巍然不动。
直到数息之后,喻长庚自己悄悄擦干眼泪,顶着红肿的眼睛抬起头, 往河水的方向看去。男帝和谗臣们已在河水中死去了, 喻湛虚对于自己杀了人这件事接受良好,只能从语声中听出一丝无奈:“我将皇帝杀了, 箬国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一朵花谢了,会有新的花长出来,”喻长庚望向沈芙心她们的方向,“况且还有老师的故人在。她们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对不对?”
沈芙心微妙地瞥了喻长庚一眼。此地乱作一团,这小孩竟然还能沉得住气,甚至有空来揣摩自己的心思,怪有意思的。她挑眉冲着长庚笑了一下,视线流转到喻湛虚仍在失神的脸上:“你说的对,不过这事得要靠你老师了。”
喻湛虚蓦然抬首,茫然道:“我?”
沈芙心懒得跟她废话,一把将她从地上给薅了起来。她回身看了眼仍沉浸在弑帝震撼中的使臣周婺,随口问道:“周使臣,你的信寄出去了么?”
“昨日已然寄出了,”周婺道,“是慎杀仙人替我传走的。”
这样就好办了,沈芙心薅着喻湛虚的领子,扎破她的指尖挤了滴血出来。娘亲从她们师徒俩逃跑的那夜就再度睡回莲花缸里了,沈芙心将血滴进缸中,让娘亲重新恢复了正常的体型。
沈凌苍揉着眼睛蹲在那里,还未彻底清醒过来,便被女儿给整个提起来了,迷迷糊糊地往前走了好几步。沈芙心一手薅着喻湛虚,一手牵住沈凌苍,刚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身望向姬停。
姬停还站在那里。正用一种被抛弃的小动物的眼神看她,衣袖上沾了一层喻湛虚的血。
“你跟我一起去,”沈芙心转回头,漫不经心道,“你把喻长庚和周使臣带上,我们走一趟太阴。”
姬停眨了眨眼,像是没想到沈芙心会主动开口让自己同行,她道:“真的吗?”
沈凌苍乖乖被莲子宝宝牵着,听见这话立刻沉下了脸,姬停是在质疑女儿的决定么?她眼眸一转,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高兴起来:“你不想去可以去死。”
“太阴不是你的故乡么?”沈芙心假装没听见娘亲的诅咒,也不再等姬停的回应,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慎杀,箬国这边暂时先交给你们了。”
慎杀颔首,维持此处的稳定并不是难事,何况还有闻人懿她们在,一箩筐神仙不至于控制不住一个人界小国的局面她抬眸看向沈芙心与姬停她们离开的身影,只是在心间暗暗为姬停捏了把汗。
她们一起走过了这么多路,踏过三界无数土地,可她和沈芙心之间的矛盾却仍架在她们之间,并没有解决。
沈芙心看起来并不想提从前的事情,姬停在感情间变成了纯粹的下位者,她们之间的相处如履薄冰。
“不懂她们怎么做到把关系变成如今这样的,”闻人懿拍拍慎杀的肩膀,示意她跟上自己,“不如劝她们打一架算了,打死一个算一个,现在这样真是比死了还难受。”
“……到时候就会变成芙心跟沈凌苍二打一的局面,”慎杀无奈道,“反正是她们自己的事,让她们自己解决吧。”
*
数千里外,太阴。
楚天生站在开满花的宫苑里,前几日的棋盘已经收了起来,石桌上也沾了昨夜的一层重露。年少的帝王神色落寞,眉宇间鲜少地露出不舍:“几位不再等等,真的要如今就走么?”
“是,在太阴的几年承蒙陛下的关照,但我们得要去下一个地方历练了,”姜岱冷生怕楚天生将使臣在箬国见到吾真她们的事情给抖出来,立刻接话道,“师尊师姐,快点跟陛下道别,我们赶紧赶路。”
慕参商不明白师妹是怎么了,忽然就催着自己走。她们离说好离开太阴的日子还有三四日呢,不过她向来纵容师妹,师尊也是个极好说话的主,二人对姜岱冷堪称百依百顺。不就是提早几日走么,走就走吧。
叶萧宗主与楚天生再度作揖告别。楚天生早已命人将马车备好,就停在宫苑门口,预备用马车将她们送出宫去。眼见着马上就能走了,姜岱冷松了口气,立刻抓住师姐的手腕上了马车。
马车很宽敞,坐她们三人也绰绰有余,姜岱冷命马车妇立刻策马从这离开,只是她人还没坐稳,便听见太阴年轻的君主在马车外诧异地啊了一声,迟疑道:“真少见,白日也有流星?”
……什么白日流星。姜岱冷心中不妙,刚想掀帘子去看,便听马车上方传来一声剑啸!随着这声莫名而来的剑啸声,华贵的马车顶瞬间被重物砸穿,有东西掉了下来!姜岱冷还未来得及拔剑,便觉身旁已然坐了个气息陌生的人。
下一刻,一只微冷的手搭在姜岱冷肩头,像抚摸灵宠的皮毛一样轻轻摩挲了一下她鬓边的碎发。
那道熟悉的,温柔的,恐怖的声音时隔无数年又在姜岱冷耳旁响起,一如那个双腿被剑刺穿的寒夜,沈芙心状似轻昵地靠着她,柔声道:“你想去哪?姜岱冷?”
见鬼了,真的是白日见鬼了。姜岱冷被她吓得身体僵直,刚勉强将脸扭转过去,离沈芙心远了点,抬眸便看见了神色关切的姬停:“小芙,她没把你挤坏吧?”
她说谁,我?姜岱冷震惊了,这两人不要脸的程度真是愈发强悍,如若自己比她们强,一定要将她们捆起来用剑气扫个千八百回……不过按照自己目前修炼的程度是不行的。于是她紧紧闭上了嘴。
她们一左一右将自己夹在中间,自己身前还坐了个不知道哪来的凡人小孩,正在晕头转向地往马车外爬。这对姜岱冷而言无疑是灵异怪谈化作真实,她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沈芙心这个恶毒的女人又动不动给自己扎两剑。
正当她以为这一车人已经够多时,自她身后又攀来一双冷冰冰的、宛如鬼魂的手。
一道温柔可亲的声音自姜岱冷脑后响起,那是个女人,声音又轻又柔和,她扣住姜岱冷的发髻,似乎是觉得颇为好玩,边玩边道:“她是谁,是我们宝宝的朋友么?”
……谁?我们宝宝?朋友?我?姜岱冷的发髻被揉来揉去揉散了,冰冷而可怖的威压镇在她身后,她彻底动不了了。直到此时,师姐兴高采烈地转过身,间接解救了自己:“天啊,这不是莲花吗!你能走路了?真的太好了,你怎么在这里!”
沈凌苍眼眸弯弯,显然对慕参商印象还不错:“是呢,你是叫参商吧?竟然还能活着,真有意思。”
“是吧?真是万幸,狗天道没能整死我,后面阴差阳错地被沈道友她们从结界里扯出来了,”慕参商显然是个心大的,和沈凌苍聊得有来有回,“这里太挤了,来来来,莲花我们下来聊!”
楚天生站在宫道边,将那个险些从马车上滚下来的小孩接住了。她伸手扶住喻长庚,为她瘦弱的程度暗暗心惊,不由弯下腰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哪来的?”
喻长庚一抬眸,便看见一身深紫色的皇袍。她视线上挪,看见是位身高八尺的年轻女人,在箬国,几乎没几个人能长到这么高。楚天生见她仰着头累,弯唇笑了一下,索性蹲下身来跟她说话:“你从天上下来,是小仙人么?”
“我不是仙人,”喻长庚收回楚天生握着她的手,垂眸道,“我姓喻,名长庚,是被仙人们带着从箬国来的。”
箬国?楚天生蹙眉。她尽量平视喻长庚,已在这匆匆几眼中看清了这小孩的模样。她自小习武,不怕她用暗器伤自己,于是伸手摸了摸喻长庚的骨龄,诧异道:“你今年应当是十岁有余了,怎么生得如此瘦弱,看起来甚至像个未满十岁的小孩……罢了,你从箬国来太阴,是为了什么?”
喻长庚言简意赅:“我老师把箬国的皇帝杀了,刚杀完人,沈仙子她们就带我们飞来了这里。”
……刚杀完箬国的皇帝就带人来太阴?楚天生忽然觉得肩膀一沉,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下一瞬,青衣墨发的仙人从马车中跳了出来,她含笑扫了自己一眼,全然是看小孩的眼神:“你就是妙媖皇帝?长得不大像楚怀靖,倒还挺像楚怀令。”
第152章 吾真,我警告你,离我女儿远点。
在看清沈芙心那张脸的瞬间, 楚天生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不光她能够认出沈芙心和姬停的脸,整个太阴的子民都能认出她们。百年前来到太阴的那三位仙人彻底活在了太阴百姓们的记忆中,楚天生按捺住激动的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
楚怀靖她们再也等不到故人归来, 但身为她们后裔血亲的楚天生等到了。她眸中划过一丝难言的感伤, 站起身对着沈芙心与姬停拱手一揖:“晚辈拜见二位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