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芙心不耐道:“凭什么?是你带走她,让她陪着你在外面奔逃,分明是你将她害成这样的,凭什么让我替你收拾烂摊子?”
喻湛虚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可这一次,她没有像从前一样再辩解,而是将脸庞拧向了男帝的方向。
她看着那边,轻声道:“你让我做的那件事,我会去做的。
“所以,求求你,救救她。”
*
妖星者,五行之气,五星之变。*其有长庚星,见之天下或有兵起之兆。
除去方才中箭的那些人,仅剩的侍卫将男帝团团围簇在最中心,他们看着分明应该身死,却依旧生龙活虎的喻湛虚,心中的恐惧到达了最顶端。男帝还在吼叫,用暴怒来掩盖自己的惊恐:“杀了她,杀了这个妖邪,她不是人!”
无数弓弩再度对准了喻湛虚。她视若无睹,拖着脚步一步步朝着侍卫之中的男帝走去。每靠近一步,她的脊梁便挺直一分,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千百年前那个她飞升的时刻。
人间有太子名湛虚,着红衣,戴红花,手执太子宝剑,踏雪凌空,白日飞升。
然而这一刻她手中无剑,身形却似剑,喻湛虚头一次没有逃避,迎着如雨般的箭矢朝着男帝狂奔而去!她虽然手无寸铁,但气势无匹,当那些侍卫手中所有的箭矢都射完之时,喻湛虚已经直逼男帝身前!
这场面实在太过可怖,凡人的弩箭怎能与杀不死的妖邪相比?从未见过这一幕的侍卫们不战而退,顿时作鸟兽散,只剩下紧紧扼住皇帝脖颈的喻湛虚,还有在一旁抱头鼠窜求饶的谗臣和国师。
喻湛虚掐住男帝的喉咙。她满身浴血,那双眼睛却凌厉非常,男帝被她掐得几乎气绝,哀声求饶道:“你……你想要什么,你说!是要权利还是钱财,朕都能给你!”
“这些我都不要,”喻湛虚五指收紧,“我要你去死。”
趁他被掐得张口呼吸的瞬间,喻湛虚心中灵光一现,忽然想到自己怀中偷来的那些毒药。她一手掐着他,一手咬开丹药瓶,将里面的所有丹药都给倒了出来,一把扣进箬国当今国君的嘴里,迫使他咽了下去。
沈芙心本想待他要吃药时将这丹药换了,却没想喻湛虚竟然在此时强逼他吃了下去,也觉得省事了,顿时揣起手预备着看好戏。
只见那男帝喉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没将丹药全部咽完,喻湛虚生怕没达成沈芙心的要求,怕她不肯出手治长庚了,索性一手薅着他,一手攥成拳狠狠砸向他的前胸!她砸了这一下,男帝倒是将所有的丹药都给吞下去了,但就在吞下去的后一刻,他忽然面色由红转绿,整个人瘫软了下去!
喻湛虚索性松开手,看他倒在地上,整张脸都开始融化。
男帝惊恐地狂叫起来,宛如待骟的猪,他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然后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往不远处的贤妻桥飞奔而去!
随着扑通一声巨响,他竟然主动从桥上跳了下去,栽倒在了桥下的河水之中。
他先掉下去的那几息内,河水中迟迟没有动静。原先逃远了的百姓们见陛下如此,又试探性地跑了回来。有胆子大的跑上贤妻桥往下看,胆子小的忌惮着喻湛虚的疯态,不敢上桥,趴在另一端看着在河水中扑腾的男帝。
沈芙心对燕丹给的方子非常有信心,光看那些丹材就知晓这味丹药是厉害东西,她不紧不慢地攀上桥,看着箬国国君的惨状。
唯一百密一疏的是,她忘记了自己炼丹功效不稳这件事。
水中的男帝几乎要将自己整张皮都扒下来了。他浑身又痛又痒,在钻心的痛痒中,他不断抓挠着自己的皮肤,作出种种令人愕然的丑态。不光如此,他一会像是冷,一会又像是置身火海,简直出尽了洋相,在如此几个来回之后,他忽然停止了狂叫,而是捂着头大喊一声:“贵妃是朕杀的!”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般,清清楚楚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男帝宠爱贵妃是整个箬国皆知的事情,贵妃不慎落水过世,男帝还十日不上早朝,甚至在京城实行了宵禁,丧期内不许百姓发笑,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是如此深爱贵妃的男帝竟然亲口说是他杀了她,这怎么可能?
掉在河水中的箬国男帝忍受不了颅内钻心的疼痛,可怕的痛楚使他不断吐出真话,每吐出一句,痛苦便能消减一分。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怖境地里,他继续道:“朕杀她,是因为她向我讨恩典……她要朕答应她,让她的妹妹也一起入京城权贵的学堂……念书!”
扒在贤妻桥栏杆边的校书官听了这话,难以置信地大喊道:“就因为这个,你杀了她?”
“女子怎能与男子平起平坐?”河水将他整个人卷成落水狗,吃过丹药后,他控制不住地吐出内心的真话,“自古只有男子可以称帝,男子上朝为官……朕让你们认识几个字,让你们在县衙替人当牛做马,做些微末的杂活,已经是千古明帝之所为!你们又算什么东西,竟敢质疑朕!”
拿着笔纸疯狂记录着的太阴使臣周婺闻言忽然抬头。
她有些诧异,有些不解,笔尖上的墨水滴落在纸张上。周婺看着痴狂的箬国国君,喃喃自语道:“……不对啊,史书不是记载过,自两千五百年前开始,这里的国君便历代都为女么?”
听见这话,沈芙心与姬停不约而同地回眸看了过来。
周婺低头想了一会,终于确定自己的记忆是正确无误的,低声道:“虽然与太阴不同,并非所有百姓都为女子,但的确是有这样一个女人掌权的地方,不过那时这里应当还不叫箬国,疆土也远比这辽阔得多,怪不得会忘记我想起来了,在那时候,这里应该叫曌云才是。”
曌云与箬国,天差地别。沈芙心恍然望向攀着贤妻桥栏杆的喻湛虚,她双眸空洞,显然又陷入了心魔,一时间连自己是谁,在做什么都给忘记了。
“请问周使臣,曌云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幅样子?”姬停蹙眉道,“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呢?”
“具体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如若仙子们愿跟着我回太阴,向当今的妙媖帝提一提此事,她应当能从宫廷中的藏书馆里找到关于周边诸国的一些记录,”周婺坦诚道,“我只记得改变的开始,是因为最末位的那位帝王滥用丹药,而继位的太子不知所踪。”
沈芙心心中灵光一现。姬停下意识望向她,二人又齐齐将目光转向满身是血的喻湛虚。
喻湛虚凭栏眺望,怔怔看着河里扑腾的男帝。他口中还在吐真,沈芙心的丹药果然名不虚传,却误打误撞派上了妙用。他不光吐出了对箬国女子的看法,还大骂百姓不肯交高额赋税,来年为了要修行宫,要在整个箬国征用更多的百姓替他做苦力,反正贱民不是人,天生低人一等。
贤妻桥上渐渐挤上了越来越多的人。
她们将青砖践踏在脚下,一声不吭地看着吐露罪行的男皇帝,心间不知是失望还是绝望。而谗臣与国师见大势已去,水中的男帝显然快要气绝身亡,于是想要偷偷地挤出人群趁乱逃跑。
而就在此时,忽然有道稚嫩的童声打破了这里的死寂:“他们要逃,快抓住他们!”
喻湛虚被这道声音惊醒。她猛然拧过头,看见了喻长庚。她好端端地站在慎杀身前,似乎已经吃过了药,脸色好了不少,此时正扶着慎杀她们的手臂指着那对要逃跑的谗臣。
一众百姓亦如梦初醒,纷纷上前要将这两个真正的妖星捉住掷入水中,让他们陪着他们心爱的昏君去死。
而喻湛虚只是很慢很慢地蹲了下来,伸出手面向她的学生,委屈道:“长庚。”
第151章 这两人不要脸的程度真是愈发强悍。
喻长庚挣脱慎杀的手, 像只归巢的小雀般扑进了喻湛虚的怀里。
喻湛虚身上的血将她的脸蛋弄得脏兮兮的,喻长庚蜷在老师的怀里,抿着唇忍了很久,一双眼睛憋得通红。姬停垂眸看着喻长庚, 她不知这对师徒将来的命运会如何喻长庚的一生很有可能只是喻湛虚的一瞬。
这样温存的机会可能不多了。姬停深谙离别的滋味, 她也是有遗憾的人。于是她看着此时的喻长庚, 开口道:“想哭就哭出来吧。”
喻湛虚听见姬停这句话, 不由觉得好笑。从自己初见长庚的那一日起,这小孩硬是没落过一滴眼泪,反倒是自己时常要哭,更何况自己好好地在这里呢,她有什么好哭的?
这样想着,她伸手捧住埋进自己怀里的长庚的脸,触手却摸到一片湿冷。
……真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