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药太苦, 或是骤然被雨打风吹落的梨花太香, 昏睡了足有十余日的李剑台从腹中呼出一口浊气, 浑浑噩噩地支着身子坐了起来。她摸了两把自己已然愈合的胸膛, 又将手往四下乱抓了几下,险些抓着滚烫的泥炉,好险没将里头的草药打翻。
熬药的仙人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打了一下李剑台的手背:“躺回去。”
李剑台犟得像头牛,眼前还昏花一片,却已经急着想下榻穿鞋:“你们是谁……我在哪,沈师姐在哪?”
“你左边那个是月小澈,你右边是我, 沈菡之, 景应愿人间学宫中的师尊,想起来了么?”沈菡之欢快道,“我们如今在黄金国, 这几日是我们在照料你……怎么了, 好了就只认你的沈师姐, 不认我们这些老辈子了?”
李剑台着急去找沈芙心,原本已然跑到门口,听见景应愿她师尊这番话, 又硬生生刹住脚步, 回身哐哐鞠了几个躬:“多谢二位前辈照顾!”
“好了,你沈师姐早先与姬停她们出去了, 至今还没回来,”月小澈放下小泥炉,“你过两个时辰记得回来喝药。”
她话音刚落,李剑台便背过身,一溜烟跑了出去,将宫墙远远抛在身后。
虽然伤痕已愈,可李剑台总觉得胸腔中闷闷的,十分不痛快。自己以身算计了沈师姐,将希望寄托在沈师姐身上,期望她能够怀揣对人命的愧疚之心,出手替自己报仇雪恨。可是自己没有死成,还惹得师姐不快……
沈师姐还会认自己吗?
莲婴的诞辰兼结契大典在即,黄金国内十分热闹,街道上到处都是帮着张灯结彩的行人。李剑台迷茫地在人群中穿行了一阵,四处寻找沈师姐无果,竟然误打误撞闯进一片较为僻静些的街巷内。
她在街巷中走了几步,忽然看见几丈开外有两道眼熟的身影。
其中一道她绝不会错认,正是慎杀,她身上还背着自己锻造给她的新刀。往先在玄都花界时,李剑台颇受慎杀照顾,对她很是感激,心间顿时放松下来。
李剑台将视线转向与慎杀并肩而行的另一道身影上。
那人身形与沈师姐极其相似……应该就是沈师姐吧?李剑台困惑地往前赶了几步,心道沈师姐今日竟然没有穿她那身青衣。距离拉近,李剑台得以看见慎杀身旁那人的侧脸,虽然有些微妙的不对劲,但的确是师姐没错。
她刚想喊住她们俩,便见眼前这位沈师姐的手指蜷了蜷,轻轻牵住了一旁慎杀的手。
李剑台一下子顿住脚步,内心惊诧万分。
……沈师姐怎么了,她不是最讨厌跟别人挤挤挨挨了么,这是吃错了什么药?李剑台屏息看着,便见慎杀迟疑一瞬,轻轻推开了往手心钻来,想要跟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将自己的手心攥成了拳头。
而那只被拒绝的手只是短暂地僵了一下,便再度轻轻握住了慎杀的手腕。
看到这里,李剑台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大喊一声,拔腿冲上前去,用身躯将牵在一起的那两人分开了!
李剑台身板远比慎杀单薄,没能撼动慎杀,反倒将莲婴撞得往旁边趔趄了两步,握在慎杀手腕上的那只手松开,不太自然地垂落在身侧。
慎杀回身看她:“剑台?你能起来了?”
然而此时李剑台没心思与她寒暄这些。她一把拉住身旁“沈师姐”的衣袖,对着慎杀怒道:“沈师姐她如今一看就不太正常,慎杀你怎可以趁人之危,怎可以推开沈师姐?”
正说着话,她将身旁粉衫人的身子摆正过来,迫不及待道:“沈师姐,你不对,你不是沈师姐。”
李剑台凝视着莲婴,心道这人跟师姐也实在太像了,不过若说是孪生姐妹,又有些哪里说不上来的不对劲。李剑台本不是真正的人,神铁化形的婴孩看重的从来不是人的皮相,而是精魂,眼前这人的精魂怎么看都有些奇怪,但跟沈师姐她娘又很像
一时间,李剑台也有些云里雾里起来。
而被撞开的莲婴不太自在地将脸转了过去:“我是莲婴,黄金国如今的国主,我也是莲花一脉的女儿。”
李剑台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恨不得自己是只地鼠,好就地打个洞钻下去。
她连退了好几步,如同方才出门那般,对着慎杀和莲婴哐哐鞠了三个躬,又跌跌撞撞地跑开了,只留下一句“我去找沈师姐”,人就已经掠身飞跑过了三四条巷子。
她自觉打搅了慎杀与莲婴的约会,还当场认错人,对着慎杀大放了一番厥词,羞惭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李剑台就这样浑浑噩噩又跑过了几条街,直到有人伸手将她拦住时,她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李剑台被人拦下,下意识用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颊,慌张道:“怎、怎么了?”
下一刻,她被人提着衣领拎到台阶上。
一抹熟悉的青色扫过李剑台的眼帘,她又是羞愧又是惊喜地抬起眸,果然见到了沈芙心那张冷淡的脸。
沈芙心提着刚从铺子里买来的香薰,垂眸睥睨似地扫了李剑台一眼,道:“你好了?”
李剑台连连点头。她不敢不好,否则要因为自己的寻死之意连累沈师姐硬欠自己一条命。沈芙心见她这样,便也知晓她没事了,再也懒得管她,提着香薰便从铺内走了出去。
她们方才走了几间铺面,果然如招待她们的屋主所言,卖的都是一模一样的便宜熏香。沈芙心打算拎着熏香找个地烧烧看,刚从阶上下来,便觉身后的衣料被李剑台捉住了。
“沈师姐……”李剑台本想说话,两行眼泪便抢先一步流下来,嗓子眼哽得发疼,“我还能给你卖命吗?”
沈芙心道:“不要。没见过你这样的卖命法,本能想法子不死,却偏偏上赶着去死。你师尊师姐好容易保下你一条命,你说不要就不要了,她们看了能气活过来。这事我不干了。”
李剑台被她一撞,险些从台阶上跌下去。她跌跌撞撞赶上去,拼命忍着眼泪:“沈师姐别赶我走,我就算不卖命,也有别的用处的。”
听见这话,姬停先不乐意了。她往前一挤,状若无意地露出她那半边刺青,横在沈芙心与李剑台眼前,对李剑台温声道:“别的用处是什么用处?你具体说说呢。”
少年被她这阵仗吓得眼泪尽数憋回眼眶里,直愣愣盯着那朵张扬的刺青,舌头像是打结了:“就、就是,抹地板,洗衣裳,喂猫喂狗什么的……”
沈芙心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姬停又在那里开屏。她冷着脸将姬停扯开,瞥了不敢动弹的李剑台一眼,平静道:“我没有赶你走,你爱跟多久就跟多久。但是你应当想想今后自己应该干什么,以什么为支柱生活下去。”
李剑台茫然地睁着眼睛,听到最后时,忽然开口问她:“沈师姐,那你是以什么为支柱活下去的?”
“我自己,”沈芙心已经转回身去,再度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起来,“总之凡事先想想自己,命只有一条,没了就是没了。”
身后的少年似懂非懂。沈芙心没想着李剑台能太快立起来,她原是精铁化身的婴孩,就算有了心眼,那心眼子铁定也是又实又死的。反正话自己已经撂下了,至于李剑台能不能明白,何时能够明白,就全都不关自己的事了。
她在前走着,姬停已然并肩跟了上来,此时下着雨,风又大,当风声经过时,沈芙心便再度从姬停身上闻到了那股陌生的香味。
她停下脚步,蹙起两条淡眉:“你这衣服多久没洗了,一股怪味。”
姬停褪下外衫,跟着嗅闻了几下,委屈道:“我有洗的,这上面什么味道也没有呀。”
沈芙心今日三番两次闻到姬停身上的气味,许是姬停一直悄悄黏着她走,像块化了的冰糖,甜得沈芙心牙酸又粘手,于是姬停身上的味道只有她一人闻了大半去。说来也奇怪,今日姬停黏人得过分,虽然往昔也黏,却没有今日这样过分,走到何处跟到何处。
沈芙心接过姬停的外衫,上面果真一股香味。
还说没有佩香囊,又在骗我。她将衣裳丢还给姬停,刚抬眸想说什么,便见姬停颈边那半朵莲花不知何时竟然扭曲着绽放开来,拼凑成了完整的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