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四周又起雾了,这艘小船就载着他,在越来越浓的雾里一桨一桨地离她远去。
这个梦结了,很快又有别的梦紧接着,一个接一个不成形的短梦,零零落落的碎片似的朝她砸过来。
她被无数个颠来倒去的长梦短梦压迫着,胸口沉甸甸的透不过气,醒来时,猛一下抽身出来返到现实,头又一下子轻飘飘的,连自己身在哪里都几乎糊涂起来。
这会儿,不知道是几点钟,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太阳光透过窗棂投在床前面的地上,不过小小的一片光斑,却混杂了许多种乱七八糟的颜色。
她喘息着,盯着这光斑看了许久,这才扶着头,慢慢地起身。
这年冬,水杏总睡不踏实,时不时的做梦,时不时又失眠,难有一觉到天明的时候。
那些梦盛载了往昔的记忆,像个光怪陆离的漩涡似的将她拖拽进去。
她在梦里回到那一年走投无路地和小满一道出去摆摊的时候,他帮她推着车,小大人似昂首走在前头,夕阳西下,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眼前的路却被无限地延长,似乎怎么都走不到头。
她又梦回到那个冰冷与饥饿交织着的荒年里,他哭着认错,她也哭,饿着肚子一起去挖野菜,又同盖着一床被子相依为命,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紧紧搂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
很奇怪的,人被困在这样的梦里,反而舍不得出来。醒来时,好像大病过一场似的昏昏沉沉,心里却空,甚至失落,再不能入睡。
她就这么靠在枕上,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窗棂,看着天光亮起来的过程里,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往事一桩一桩地拿出来回想。
往昔于是越来越清晰,近的记忆却似乎反而模糊起来。
天越来越冷,她知道离年又近了,心里盼他回,不知道为什么,又怕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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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嘉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独自来到宋家的。
丧礼过后,这一家好像就连锁门都懈怠了,大门竟是虚掖着的,她觉得就这么推门进去不大好,就仍是先敲门,半天没有人应,这才推了门,自己走进去。
不过短短一段时间,这宅子似乎又变得更破落和冷清。
她走了一小段路,第一个遇上的,竟是煦和的母亲宋太太。
宋太太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宛嘉,三两秒钟的惊讶很快转换成殷勤,宛嘉还没说来意,她就自己带着笑,满脸了然于心地领她去寻煦和。
她这样子,反弄得宛嘉尴尬,一路到了煦和房门口,一路也是无话。
宋太太上去敲一敲门,再对宛嘉一笑,就先下了楼去。
隔了好一会儿,煦和才过来开的门,似乎根本没想到立在门口的会是宛嘉,乍一眼,他的神情其实是有些阴霾的,看见她了,又是微微一怔,最后才笑,一连串的反应不算慢,但都被她看在眼里。
在这种时候,他的笑难免有些伪装的意思,宛嘉心里是讨厌的,就没回笑,进了他的房间里,那里面又是极暗,窗帘紧闭着的,灯也没有开。
这房间,就像一个黑洞,不晓得他在里头待了多久,又在想什么,做什么。
煦和去把窗帘拉开,房间一下敞亮起来,宛嘉仍是正对着他立着,一声都没寒暄的,开口就问,“你不回学校去了么?”
她的声音发干发涩,煦和却轻轻松松地笑回道,“不回去了。反正都是在混日子。”
这时候,门被敲响了,煦和过去开门,都没看清外头是谁,他又很快关上门,返回来时,手上已端了一盘子细心削切好的水果,宛嘉就晓得,这一定是宋太太送来的。
煦和把水果随随便便往桌上一搁。
宛嘉又追问,“你连雕塑也放弃了吗?”
煦和背对着她,没听见她的问话似的,答非所问地淡淡道,“都拿进来了。你要不要吃一点。”
有约莫一分钟无言。宛嘉再开口时,声音听起来就像快哭了,“你告诉我,欠款还有多少?”
煦和终于转回身来面对她,看她的神情仍是温和,说出口的话,却没什么感情,他道,“我家里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的。”
他这样置身事外似的沉着,宛嘉却依不了,走到他身前去逼视着他,她的眼圈发红,话里的每个字也几乎都在发颤,“现在这样的景况。靠你一个人,你预备要怎么解决?”
煦和只道,“你不要问,也不要再管了。回去吧。”
宛嘉真哭了,眼泪夺了框出来,煦和看到这样,终于有些不忍似的,神情有了松动,他还没开口说话,她突然抓了他的衣袖踮了脚,在他嘴唇上轻碰了一下,轻轻说,“不管怎么样,我等你的。”
短短一瞬,时间像被按了暂停般凝住了,两个人的心都要出膛似的激烈跳着。
他却推开了她,轻描淡写道,“我不值得让你等的。”
宛嘉呆立着,他也不再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煦和转去他从前放雕塑的架子,现在已全空了,只剩下唯一一个,手里拿了栀子花的少女,那一天,从奉贤回来,他就回想着她的神态开始做的。
他把它取下来,给了宛嘉,告诉她,“这是最后一个了,送你留个纪念。”
宛嘉接过来,却连看也没有看,一把就掼在了地上。
“哐”的一声,碎片散了一地,她也头不回地出了门去。
煦和就站着,一动不动看着地上那些七零八落的碎片。
过往他有两样信仰,一是宛嘉,二是雕塑。
这一下,终于全碎了个干净。
他蹲下来,一片片的捡拾碎片,手指不留心被某一片划开来了,却没一点痛觉,他也不在意,任血一滴滴地往下淌。
这时候,房门忽然又被用力地敲响了,他就这样过去开门。
宋太太立在门前,怒气冲冲插着腰,“你有毛病是不是,人家特意上门来,你就把杜小姐这么气走了。”
煦和不响,就像一块木头似的听她骂。
宋太太越骂越起劲,一时间悲从中来,又忍不住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