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1 / 1)

另几名女眷一声不响端坐在宋太太边上,间或着哭几声,眼睛还在四处瞟来瞟去的。

再边上,立着两个青年,和煦和一样高个子,也是一身重孝,或许是他兄长,这两位年龄并不大,却是面黄体瘦,精神也差,抽着肩膀弓着背,萎靡不振,十足一副在鸦片缸里泡烂了的架势,他们不看人,更不开口说话,时不时趁人不备遮遮掩掩地打着哈欠,有人过来吊唁,他们就只木讷地略抬一下眼皮,连场面上的一点礼数都懒得给,还在睡梦里没醒来似的。

原本以为宋家就这么些人,仔细一看,这才发觉在角落里,原还藏着一个干瘦的老男人,看上去年过半百了,花白头发却全朝后篦得油光水滑,一副“白相人”的样子,他把两只手交叉着搁在身后,人就歪歪斜斜立着,百无聊赖,又是置身事外。若不是身上的白孝衣显出他是宋家人,倒更像过来凑热闹的亲眷。

小满知道,这一位八成就是煦和口中那个捅篓子的大伯了。

这会儿,宋家的亲友们陆续的进来,又有过来超度的道士和尚,乱七八糟帮佣的人,而诺大的宋家,就只煦和一个人跑前跑后,不论过来吊唁还是来帮佣的,大小事情也都只问他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而那几个宋家人,就那么站着坐着,哭着看着,却一个都不动。

宋父一死,剩余这些老的小的,没了平日里能够倚赖的主心骨,全部七零八落,这家就像一幢被白蚁蛀空了的大厦,摇摇晃晃的,几乎只差一阵风来,便要轰然倒塌。

小满看在眼里,心里觉得说不出的压抑,他看一眼宛嘉,她的目光微垂着,紧抿着嘴唇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也像在隐忍什么。

他们上完香,刚出灵堂,冷不丁的,宋太太突然跑上来,不分三七二十一地挽起宛嘉的胳膊哭哭啼啼诉起苦来。

宛嘉实在不知道什么状况,心里很是莫名,但在这样的场合里,又不好挣开,只好这样任她拉扯着,一开始,她只听她嘴上一口一个“自家人”的,还没有意识,突然明白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时,顿时窘迫得头脸全红了个透。

宋太太就被一把拖了开来,拖开她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她儿子煦和。

小满从没见过煦和发过这样大的火,一路过来,就是沉着脸,没留一点情面,也没多说一句话,上去一把抓住她那条挽着宛嘉的胳膊,像是对待牲畜似的不管不顾把她整个人朝旁边硬拖。

他使的力道太大,宋太太被拖得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懵了一会儿,人反而更凶起来,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地骂着不肖子。

人人都把目光投往了这里,煦和却孰若无睹,自顾自地又回去指挥那群帮佣的人。

宋太太骂累了,也觉得没意思,声音终于偃旗息鼓小下来。

这时候,他两个婶婶却在边上,看别人家的好戏似的捂嘴偷笑暗骂,“十三点。这种时候也不忘高攀。不掂掂看自己多少斤两。”

他们预备要走,原本想要去和煦和说一声,远远的,看他还在忙,就也没上去。

宛嘉掖一下被宋太太扯皱的衣袖,最后看一眼乱烘烘的宋家,两个人就出了门去,还没走几步路,原先的零星小雪忽然下大了,一片紧接一片,鹅毛似的打着旋迅速地落。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两个人回头去,原是煦和追了上来,看他左右两手各拿了一柄雨伞,神情还是凝滞,只递给他们一人一柄伞,轻轻地说一声,“辛苦你们跑一趟。多谢。再会。”便头也不回地转身。

他们拿着伞,不约而同立定一会儿,看他冒着雪一步步的走远。

直到望不见那背影了,宛嘉还站着还不动,小满道,“走吧。”

宛嘉一点头,两个人同时撑开雨伞,并排慢慢地走。

上海的雪不管落得再大,也总难积起来,看起来白皑皑的,用脚一踩,无非化成泥,为了不跌跤,只好眼睛盯着地上,每一步都极小心极小心的走。

小满已经走得极慢了,偶然间一抬眼,却不见了宛嘉,他回头去,看到隔开几步的距离,宛嘉就举着伞一动不动立着,是一直近到了跟前,才发现她在哭的,他就看着她哭,一句安抚的话也说不出口,宛嘉将伞搁到地上,像这时候,迫切的要想寻一个能够倚靠的物事似的,就这么哭着将头靠到了他肩膀上。

雪落得更大了,没多一会儿,连伞面上都积了一层薄雪,撑着沉甸甸的。

小满任她靠着,看着头顶上那一整块灰黑的天幕长久不动。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心里又都明白,那个意气风发的调皮少年,从今往后是再回不来了。

54.凛冬(下篇)<水杏(年下+养成)(小小9090)|PO18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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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凛冬(下篇)

雪后的天格外澄清,连带着太阳光也像被洗过了一遍似的。

麻雀叽叽喳喳叫,屋檐上的冰溜子化冻了,水珠落雨一样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水杏在屋门前端了一只小板凳坐着,两只衣袖子撩起来,一边洗着衣裳,不时面带着笑意看一看前头。

一个小女娃在她跟前跳绳,红袄子,花围脖,小脸蛋苹果似的红扑扑,跳着绳,两条羊角小辫儿就忽上忽下的飞着。

这是柳嫂的孙女小喜子。

一会儿功夫,水杏洗完了衣裳,端起木盆预备晾晒了,小喜子就扔下跳绳奔着过去相帮,小手伸进木盆里,拿起一件衣裳有模有样地掖平整,再递给她。

这段时间,只要她在家,这小跟班就是时时刻刻的黏在她身后,她洗菜,她就帮着拣,她扫地,她小小的人,笨手笨脚的,也拖着一把大苕帚跟在她的身后一道扫,她做针线,她盯着她灵巧翻动着的手,更是眨巴着眼睛看得入了迷,奶声奶气唤着“杏儿姨”,央着她,要她也教她做针线。

这小人儿是在饥荒那一年诞生的,昔年不堪的烙痕是褪不去,但对着这双无辜纯稚的眼睛,又不忍心对她也存着芥蒂。她央她,她就真去寻了一块小布,又找来了针和线,一并的给她,任她在自己边上跟着学。

其实,多少也有一些私心。有这么个小娃娃在边上,时间总好像能过得快一些。

闲来无事,她也寻出小满小时候自己替他做的小玩意来,拍一拍灰尘,拿给小喜子玩,也算让它们重新见天日。

小喜子丢沙包,踢毽子,玩着玩着,想起了什么来,就停下来侧过脸问,“这是满哥哥从前的东西吗?”

水杏就一点头。

小喜子拾起毽子,踢了一会儿,看她呆呆立着,又问一声,“满哥哥为什么总不回来?我们可以一起玩。”

水杏走到她身边去,摸她的头,只是笑。

这天夜里,她做了个梦,自己一个人急匆匆的,似乎是走在那条去码头的路上,心里知道来不及,又怎么都走不快,不晓得走了多久,突然被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湖水挡住了去路。

远远看过去,只看这片湖上停着一艘船,唯一的一艘,不是大的轮船,不过一叶木舟,船头坐了一个少年,瘦的,白的,看轮廓似乎是小满,又不大像。

这一个,至多不过十三四岁年纪。

她走近一些,看清楚了,是小满,却是那个很久以前的,还是小小少年的小满,手上捧着识字簿,身上穿着她旧日替他做的衣裳,专注的时候,眉头就习惯性微微地皱起。

她看他,他却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