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1 / 1)

玄清沉思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竹子易活,难活的是灵体。这根灵竹表里俱损,心魂已灭,身形也快散去。你若赶得及在他散灭之前续上灵息,仔细调养,或许卧床三五载,还能盼来苏醒之时。若等他散了灵息,从此,他便只是一根寻常竹子,与这竹林里的其他竹子无异,再想聚出人身,重返人世,少说也要漫漫百年,你与他此生怕是无缘。”

一席话,如同冰水浇上天灵盖,冻得陆桓城心寒骨凉。

他似是慌了,也似是傻了,一时不知该做何事,木愣愣地看向怀里的晏琛,哆嗦着唤他的名字,嘴唇、脸色一片惨白。手臂抖得最厉害时,连那纸片般轻软的身子也抱不稳。

玄清已至耄耋之年,看惯了人世,却少见这样的痴情小辈,心有不忍,于是道:“陆当家切莫乱了阵脚,你先将灵竹栽回原处,我替你洒一些杨柳枝水,或许补救及时,还能护他灵息不散。”

陆桓城大梦初醒,慌忙把晏琛抱入屋内,安放在窗前的软榻上。

这时院外脚步渐近,那门僮恰巧带着哭闹的笋儿赶到,陆桓城接过孩子,放入晏琛臂弯之中,盼着他们父子连心,能为晏琛多留一分命数。笋儿天生与爹爹亲近,甫一入怀就止住了哭泣,小手抓着衣襟,不断往晏琛怀中拱挤,小脑袋枕在心口处,依恋地蜷缩起来。

陆桓城为他们铺好被褥,握住晏琛的手,低头亲吻他冰凉的嘴唇,颤声道:“阿琛,我这就去救你,你好好睡在这儿,别抛下孩子一个人走等竹身栽活了,你就醒过来,朝我笑一笑,好么?”

然而唇鼻之间,没有一丝带着热度的呼吸。

陆桓城语至哽咽,不敢再多看晏琛灰白的面容一眼,转身冲入了大雨之中。

青竹三百年,竿长六十尺,绿似碧,荫如云。只消一眼,陆桓城就在十几根竹子里找到了晏琛的原身。

掘根推倒,不过是一刹那的枝叶震颤,而当扶它起来时,陆桓城才知道岁月究竟赐给了晏琛多沉的份量。陆家先祖若仍在世,知道他弄伤了这么珍贵的一根竹,必定会家法伺候,抽到他皮开肉绽为止。

陆桓城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依着道长指点,把残破折枝的青竹小心扶起,与同鞭而生的幼竹一齐栽回了原处。

坑深三尺,覆土填满,瞧着与从前无异,内里却太过松软,远不能与积聚了百年的旧土相比。陆桓城以铲背拍打,用脚底踩踏,想尽了所有办法,新填的泥土仍然不够牢靠。

夜风里,竹身摇摇欲坠、时时将倾,几次把他一根心弦拉得濒临崩断。

他请玄清道长帮忙扶稳竹子,自己与那门僮一道去院外寻来木条,绕着竹身搭起了一座丈余高的架子,又以长绳绑缚,牢牢捆紧,才使竹根稳固,不被寒风撼动半寸。

然而,陆桓城最终保住的,也仅仅就是这样的一根竹。

在玄清道长手持玉钵柳叶,扬手点洒清水的时候,林间疾风大起,窗边烛火飘暗。陆桓城心头一紧,忽然感到了强烈的不详。他想进屋去看晏琛,可还没迈动步子,屋内就传出了笋儿凄楚的啼哭声。

他僵在原地,亲眼看见那扇敞开的小轩窗里,飞出了无数枚竹叶。

那样多,那样密,每一枚叶子都是一滴血,浮于空中,飘扬到高处,被夜风夹着一卷,融入了深浓的夜幕里,没有留下一点影子。

“阿琛阿琛不,不能”

陆桓城仰头望着那些叶子,泪水潸然而下,突然顿醒过来,拔脚冲入书房。

窗前软榻上,嗷嗷待哺的小笋儿一个人躺着,他睡在满床竹叶中,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两只小手伸在胸前,很努力地想抓住什么,可是指间空空的,什么也抓不到。

陆桓城心里最后的那根弦,“啪”地崩断了。

他一步一步走到榻前,扑跪在地,五指抓起被褥里一把竹叶子,每一片都枯黄,每一片都带血。他声嘶力竭地哭喊,比他初生的孩子还要脆弱,仿佛要把一生的泪水都哭尽在此刻。

滚烫的眼泪打在竹叶上,洗不去浓郁的血色。

他的阿琛不见了。

第049章049 收妖

这一晚,陆府没有一个人得以安眠。

陆桓城抱着孩子从书房出来时,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阴沉而冷峻的脸色不带一丝温度。他的眼神并不狠厉,反而出奇地平静,但那平静里透露出一种不可触碰的疏离丧妻之痛被掩去,悔恨之色被掩去,一池死水结成了坚冰,无声无息地冻到深处,令人只想躲避。

他喊醒了全府的下人,要他们集体去前厅的院子里跪着,等着见新生的小少爷。几十号人从热被窝里被赶出来,在雷雨里跪了一个时辰,衣衫湿透,却迟迟不见陆大当家现身。

因为笋儿还在吃奶。

暖和的小室里,笋儿躺在奶娘怀中,一脸满足地吮着乳汁。起先饿慌了,便急吼吼地吃,后来餍饱了,便慢吞吞地吃,一胀一缩地鼓着小腮帮,浑然不知小室之外,有多少人正为他的到来而忙得焦头烂额。

陆桓城成了一个暴戾与温情共存的父亲,他肆无忌惮地宠爱笋儿,差人连夜去寻奶娘,不惜翻遍整座阆州城,挥洒重金,请得两位身家清白、无病无灾、亲自哺育过三个孩子且无一夭折的妇人轮班值守在府里。

又差人赶往自家布庄,送来上好的素缎与绒料缝制襁褓,每一寸布料都是真金白银,价格贵得令人咋舌。细织棉布一匹一匹流水似地往外扯,裁成大大小小的婴儿衣裳,余料作了尿布,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

晏琛死后,尘世间值得珍视的,只剩下这个初生的婴孩。

他是晏琛遗留的一半血脉,是晏琛临终唯一的惦念,陆桓城把所有的温柔与耐心都给了他,除此之外,竟吝啬于分出哪怕一点点的善意给予其他人。

年逾花甲的管事彻夜侍奉在旁,他是陆家资格最老的仆从,此时也不敢多言一句。

多少年了,他亲眼看着陆桓城从一个发扬踔厉的少年,长成一个无惧于苦难的青年,然而仅仅一夜之间,他的少爷就变了模样。

冷漠与疲惫像一张骇人的面具,牢牢覆在陆桓城脸上。今后能否揭去,谁又能揭去,管事不知道答案。

或许只有那个孩子。

他看得出,对陆桓城来说,那是一个重要到胜过了性命的孩子。

天光临近破晓,大雨渐渐歇止。下人们在前院跪得腿脚发麻,终于等来了陆桓城。

他从人群中走过,怀中抱着一只软蓬蓬的襁褓,所以步伐很缓慢,也很平稳,稍稍侧过了身体,手掌护在襁褓前头,为孩子遮挡潮湿的晨风。

关于小少爷的出身,陆家的下人们大致都是有数的。

陆桓城从未娶妻,也从未传出什么风流韵事,唯一为他怀过胎的,就只有从前住在藕花小苑的那个少年。如今妖物除去,小苑搬空,陆桓城却突然得了一个儿子,众人私下嘀咕,都猜这小少爷多半是妖精所生。

他们不敢当着陆桓城的面横肆讥议,于是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瞧瞧这位小少爷究竟生得什么模样。也有年轻莽撞的,因为白白跪了一夜而心生怨恨,准备等陆桓城要他们认主的那一刻,借机质问孩子的身份。

但陆桓城既没让他们瞧见,也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跪够了就回去吧,有话要问的,继续跪着。”

他淡漠地扔下一句,头也不回,径自跨进了前厅,年迈的管事跟在后头,反身关紧房门。

下人们被这句话弄得始料不及,在寒风中面面相觑,半晌突然顿悟过来,所谓的拜见小少爷,根本就是一个幌子!陆桓城的目的,只是要他们来这儿实打实地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