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1 / 1)

晏琛大约是真的满足了,颊上浮现出一抹虚弱的笑。他望着陆桓城,眉目温柔,与从前床笫间一般眷恋。

他呢喃低语着什么,潇潇雨声模糊了嗓音,显得不那么清晰:“不讨人嫌的,对不对?”

太轻了,陆桓城听不全,于是附耳过去,便听到晏琛说:“竹子,其实不讨人嫌的,对不对?我和凡人没有什么两样在你发现之前,我们不是不是一直过得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就,突然就不喜欢了呢?”

陆桓城的喉咙被泪水哽住,答不上一句话。

他不敢告诉晏琛,这一场生离死别是源于狸妖设计的圈套,而诱他落入了圈套的,恰是自己浅薄的信任。

甚至挽回的机会已经捏在了手心里,他却依然错过了。

晏琛张嘴咳嗽了两声,腹部收缩,血液像开闸的洪水,从松懈的身体里不断涌出,顺着门阶淌成了一条血溪。他的状况已经很不好,瞳仁涣散,目光无法聚拢,空茫地望着陆桓城缩在的方向,神色有些不知所措。

“桓城,我知道你不讨厌我,只是讨厌竹子如果我不是竹子,你就会喜欢我了”

晏琛失焦的目光注视着他,轻轻地说:“下辈子,我不做竹子了,做竹子太苦,谁也不喜欢,谁也不要,就连你也不要我投胎去去做一个姑娘家,一个阆州的名门闺秀,规规矩矩的,最讨娘亲喜欢。等我变成了人,我就来找你,你再重新喜欢我,把我大大方方地娶回去。我们好好过一辈子,生很多很多孩子,好不好?”

陆桓城泣不成声,捧着他的面颊瑟瑟颤抖。

“阿琛,你再坚持一会儿,别闭眼。我带你回家,把竹子种回土里,断根也接上,竹鞭也接上,好好照料着,每天喂你喝泉水,抱你晒太阳,卧床静养,总有一天能缓过来的!阿琛,我们都有孩子了,你舍不得走的,是不是?”

可晏琛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的感知在快速衰退,近在咫尺的陆桓城被灯火融化,变作一团橘黄的薄絮。耳朵也被严实地蒙住了,漏不进一丝声响。惟一还能感觉到的,是陆桓城抱着他,正在剧烈地颤栗。

陆桓城在害怕么?

可他在害怕什么呢?

是怕下辈子,还要被无休无止地纠缠吗?

晏琛难过得要命,埋怨自己不该说出那番话。他哪儿来的下辈子呢?张口胡说一通,不过是想听陆桓城亲口说一句说下辈子会爱他。

他也好走得幸福一些。

晏琛望着橘光里的那团虚影,努力挤出了一抹微笑:“桓城,你不要怕,我骗你的我没有下辈子,没有的当竹子的时候,我偷学了一点故事里的情爱,以为自己懂了,就拿来骗你,哄你跟我好其实到头来,我只是一根竹子,想学着做人,又学不像,才弄得这么狼狈你放心,我死了以后,不会进六道轮回,也不会投胎来缠你,你你好好地过日子,娶妻,纳妾撑着陆家”

四周夜雾弥漫,黑茫茫吞没了一切。

晏琛睁着一双空洞的眸子,什么也看不见了。雨夜被隔绝在千里之外,落雨声,风啸声,雷鸣声,齐齐消匿了踪迹。

连陆桓城的温度也感觉不到了。

他还活着吗?

还像方才那样,睡在陆桓城怀里,被他拥抱着吗?

“桓城”晏琛哭着道,“你再亲我一下吧最后一下”

陆桓城颤抖着低下头,凑过去吻他,冰凉的唇瓣相触,轻轻贴在了一块儿。晏琛的嘴唇从前是干燥的,如今潮湿而绵软,早先渴裂的伤痕还未痊愈,舌尖舔舐,吮得到一丝血的味道。

陆桓城抱了他很久,也吻了他很久,不断地说爱他。晏琛却很安静,两片嘴唇纹丝不动,不像之前那样会羞涩地回吻他。

直到笋儿哭闹起来,咧开小嘴,哇哇乱啼,陆桓城才迟钝地抬起了头。

在唇面分离的一刹那,晏琛的脑袋微微偏斜过一个角度,偎入了他的臂弯里。双眸微闭,下巴抵着锁骨,面容安详地睡去了。

他留下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与他眉眼肖似,将代替他陪伴在陆桓城身边,此生再不分离。

他将他的至爱,留给了他的至爱。

第048章048 化叶

夜深雨急,无人叩门。

陆家门僮想偷懒打个小盹,刚抖开褥子,就听外头陆桓城高亢的一声喊门,响如炸雷,几乎惊醒了一整条街。他忙不迭跃下小榻,奔出门房,抬起沉重的横木闩子。红漆大门一开,陆桓城抱着一个血淋淋的人迎面奔来,险些与他撞个满怀。

他连忙闪身避让,陆桓城跨过门槛,脚步不停,只随口丢下一句:“去抱孩子!”

门僮云里雾里,不知所指何事,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微弱的婴儿啼哭声,心里一惊,匆匆赶到马车旁,撩开帘子一瞧,里头果真睡着一个漂亮的奶娃娃!

他手忙脚乱地捧起孩子,再扭头看向门口,哪里还有陆桓城的影子?

朱门内外,唯有一地逶迤的竹叶而已。

陆桓城抱着晏琛,一路冒雨往竹庭狂奔。怀里的人愈来愈轻,已不剩多少重量,仿佛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满满一捧蓬松的竹叶,随着摇颤的步子急簌簌抖落,须臾便落得精光。

只怕等不及赶到书房、栽回青竹,晏琛就要消失了。

陆桓城焦急得心烧火燎,一刻也不敢停,大步撞开木栅栏,冲进竹庭而竹庭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他。

是一个鹤发童颜的白须老道。

那老道身穿海青大襟道袍,衣绣鹤纹,头戴八卦九阳巾,一派仙风道骨之貌,端的比狸子假扮的小道士像样不知多少。

他立于墙边,以手抚竹,正当凝眉静思,见到陆桓城浑身湿透地闯入,便一扬手中拂尘,行礼道: “贫道玄清,乃是金鼎山鹤云观的修行之人。”

陆桓城一愣,猛地收住脚步。

那狸妖假借的名讳,竟真有其人?!

玄清上前数步,又道:“陆当家深夜差人来我观中,谈及铲竹、寻根之事,所言甚是怪异。我猜你府上或有妖孽作乱,特意前来一探究竟,却不想果真逮住了一只狸妖。那狸妖道行不浅,我以天罗地网之术将它缚于前厅,挣脱不得,陆当家暂可放心,倒是你怀中这一根灵竹”

老道指了指晏琛,捋胡一声叹息:“若再不栽种回去、续上灵气,只怕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陆桓城腿脚发抖,双膝软得几乎跪在玄清面前,语无伦次道:“若种回去,种回去道长是说,只要种回去,就还有救吗?他可还醒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