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问她是何时得了人家的眼儿的,一个嚷着也要跟去。梁堇道:“你们休要恁欢喜,甚麽得人家的眼儿?

人家是要请牛娘子,看牛娘子的面儿,才客气的与我一张帖子罢了。我在人家眼中,啥也不是。亏你活恁大岁数,见张帖子,就不是你了。”

“还有你,你跟去干甚麽,是与人端茶还是倒水?你以为人家摆席,是为请你妹妹我?岂不知,我过去,是与她们席上倒酒陪笑哩。

论出身,咱们是哪个?与人作丫头的。论家资,挣的银钱也只够糊口的,即使会说两句人前话儿,也当不得本事。

人家娘子,是何等人,有财有势的,咱过去,哪里是作客的。”

梁堇把这俩人说了一顿。张媳妇躲在门口偷看,就见那当娘的,作姐姐的,在房里被说的低着头。梁堇瞧见她,便不再说。

到了日子,梁堇还在家中纠结,纠结的出了一脸的汗,她梁二姐有甚麽地方,值得人家下帖子来请?

又是晚上。

梁堇琢磨不透对方的心思,她昨日去问了牛氏,郭氏不曾请她。若不去,便是得罪了人家。

怪只怪,梁堇自己没有势力,她虽然在小民之间立住了脚,可上面的官娘子,她是哪个也不敢得罪。

她带上伙计刘保,张媳妇,坐轿往城北去。因心中忐忑,到了李通判家中,少不了多思多看。

“娘子请进。”带路的丫头,梳着俩丫髻,提着灯笼,把梁堇带到了一处房子前,这房子到底二层,门前悬着斑竹帘,房里烛火通明,正是李通判二房娘子郭氏的住处。

梁堇见房里有亮光,这才敢走进去。但凡有个不妥,她撒腿就往回跑。想郭氏并不是那等子恶人,论相貌,她生的寻常,也不教人爱。

许是有事寻她,也是有的。梁堇走进房里来,就见这房里,一张红漆长坐床,左右设四椅,烧着四五只红烛,房子收拾的一派官眷之风。

梁堇不敢造次,和张媳妇站在房中。丫头去楼上唤郭氏去了,不一时,郭氏走下楼来,只见她梳着家常发髻,髻插一根珠翠凤钗,穿一条紫罗裙儿。

张媳妇头回见这妇人,见她模样,以为是通判的大房娘子,忙跪下磕头。梁堇与她行了礼。

郭氏走来,见地上跪着一个胖媳妇,便问梁堇,梁堇道:“她是我家请来做事的嫂嫂,因见天晚,俺娘教她陪我过来。”

郭氏让张媳妇起来,让丫头带她下去吃酒顽。

张媳妇看了看梁堇,只好跟丫头出房去了。郭氏走到坐床上坐下,拿眼儿打量梁堇,也不说话。

梁堇见她面上带笑,不见恼,过半响,不由得问:“娘子夜间请小人前来,可是小人哪里得罪了娘子?”

“你若得罪我,我哪里还会请你过来。你走近来说话。”郭氏冲她招了招手。梁堇愣了一下,走了过去。

郭氏见她双目有神,行动小心,对她愈发和善,让她坐下说话。坐床上,摆着一桌酒席,梁堇辞了一回才坐上去,只坐了半边身子。

“听牛娘子说,那日你也去秦娘子家中了?”

梁堇听罢,心里说:唤我来,莫不是问秦娘子家中之事?

“回娘子的话,牛娘子要小人陪着,只得过去了。”

“你与我说说那边的事。”

“小人没见识,跟过去才长了些见识,说的不好,娘子别怪。”梁堇就把在秦娘子家看到的事,听到的事,说与她听。

郭氏听着,拿起蓝花白底的酒壶,给自个斟了一盅酒,要给梁堇斟,梁堇忙双手拿起酒盅,站了起来,弯下了身子。

“多谢娘子。”梁堇谢了她,这才又坐下来,她把那处的大小事,都告郭氏知晓,这才作罢。

“听牛娘子说,那处伏侍人的是几个商妇?”

梁堇都见怪不怪了,谁叫干买卖的人地位低下呐。她在牛氏那,也是处处小心,替她排忧解难,这才能立住脚。

她在秦娘子家中所见,远不如在杭州同知娘子家中见的,与人磕头都没人搭理。梁堇这会儿想起来,都觉难受的慌。

她们这些没有地位的人,到了那处,就是去受羞辱的。

梁堇笑笑,郭氏吃了一口酒,看她一眼,说:“梁娘子可知这是甚麽酒?”梁堇想了想,说:“想是官酒。”

“这是府丞相公所送。”郭氏劝她吃下一盅,梁堇道:“小人无功,如何能吃娘子的好酒。”

郭氏又劝,梁堇这才吃下,只吃的不安心,郭氏拿这样的酒水待她,是为哪般?

“你可知刘司户在此地的任期,不足一年。牛娘子若要走,你在这宋城县,去倚靠哪个?

我素日常听她夸你,说你是个有本事的女孩家,可惜我回回过去,你都避着我。”

郭氏又道:“你倚这个,靠那个,岂不辛苦?你就没想过,也去做那席上客,而非席下人吗?”

梁堇被吓了一跳,惶恐道:“小人只是个开食铺的,哪里能做席上客。在娘子们跟前,只有伏侍的份。”

“你这话,我不信。”

郭氏又给她斟了一盅酒,梁堇低着头。

“你丫头出身,能走到这一步,不是易事,你何不给自个找一个长久的庇护之处?牛娘子走罢,张娘子,张娘子走罢,李娘子。

我瞧你也是个有骨头的人。”

梁堇离开郭氏这里,回到家中躺在炕上,左翻右翻的就是睡不着。一会儿想,郭氏为甚麽与她说这些话,一会儿又想牛氏。

一会儿,又是荣姐,冯氏,同知娘子张氏等人,还有那个磕头的商妇。前些日子去秦娘子家中,弹琵琶的杨家妇人,还有席上几个伏侍人的。

梁堇出了一身虚汗,坐了起来。郭氏的话不错,如果牛氏走了,那她只能再去寻别的靠山。官员在任地上的任期都是三年,她想省事,应该寻当地一个有势的人家。

可梁堇很清楚,人家凭啥教她倚靠?这样的人家,在城北,若有烦恼之事,多的是凑上去的人。

梁堇之前,只想老老实实地干买卖,靠自个的双手,过上好日子。郭氏的话,把她从里头拽了出来,让她想到了她最不想想起的事。

如果日后一天,她也像那个商妇一样,跪在那些官娘子面前,无人理睬……她害怕自己变成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