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偐古之前陈老板特地警告过我,不要把这件事大肆宣扬,最好家里人都别说,一个人悄悄地去,等不想干了再悄悄地回来,去国外当司机没什么好值得炫耀的。
我谁都没说,只在出发前一天晚上单独请老莫吃了顿饭。
老莫是我在夜场当服务员时认识的一个大哥,也是经他介绍我才能到陈老板手下做事。我在国内朋友不少,但能推心置腹的没几个,他算其中之一。
得知我要去偐古,老莫只嘱托给我一句话:碰啥都行,别碰毒。
在政府还未实行罂粟禁令时,缅邦的种植土地百分之九十以上都被罂粟占领,毒品王国的称呼闻名全球。
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是这批毒贩最猖狂嚣张的一段时间,即使后来经过打压整治,情况有所好转,但其背后蕴藏的惊人暴利仍然让很多人不惜铤而走险,不过结局都难逃法网。
丹楚有一个弟弟叫昂齐,半年前被人唆使染上毒瘾。丹楚想方设法帮弟弟戒毒,但是没用,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昂齐把自己锁在卧室,因吸食过量而死。
丹楚比我更加痛恨毒品,他在赌场如果发现有人向赌客贩卖掺杂罂粟的烟卷或者粉末,会把人拖到厕所往死里揍,然后拍下照片向赌客展示,告诫大家远离这种人。
这天晚上我送完客人,回家时发现丹楚弟弟的卧室房门没有关,这间屋子是家里的禁区,我从来没有踏进过。
我站在门外,看见丹楚坐在弟弟床上抽烟,手上脸上都是血,衣衫凌乱,像跟人干过一架,我担忧地喊他一声,丹楚冲我挥挥手,示意我进去。
丹楚说他在赌场看见当初教唆他弟弟染毒的两个人,他找了他们很久。
丹楚眼里的狠劲还没散,那些血不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我问他是不是跟那两个人打起来了?
“我把他们杀了。”丹楚吐出一口白渺渺的烟雾,他的脸变得有点模糊。
我在偐古待久了,对死亡的敏感度直线下降,隔三差五就听说有人横死街头,早就免疫了。
我猜丹楚会想办法把这件事定性为误杀,如果有警察调查,他就诬陷那两人在赌场向赌客贩卖白粉或者偷窃,他身为主管不能袖手旁观,结果下手过重将人打死,以丹楚的实力应该可以全身而退,大不了赔点钱。
能为弟弟报仇,丹楚估计坐牢也会认。
卧室的床头上摆放丹楚和弟弟的合照,昂齐跟丹楚是亲兄弟,但长得不太像。
丹楚说弟弟长得像母亲,他像父亲,小时候弟弟会被误认为是女孩子,脾气性格也像女孩,为此他时常烦恼,怕弟弟受欺负。
“昂齐也出生在中国吗?”照片上的昂齐穿着印有中文的黑色T恤,笑得很腼腆。
“嗯,他中文比我还好,这张照片是我们两年前回云南西双版纳照的,他很喜欢这张照片。”丹楚眼里的狠劲没了,替换成一种温和的安宁。
丹楚对我照顾有加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跟昂齐的年纪相仿,他把倾注在弟弟身上的感情转移到我身上。
我能在偐古过得这么潇洒算是托昂齐的福,所以我抚摸着照片上昂齐青涩的脸庞,跟他说谢谢。
我陪丹楚在昂齐房中坐了半个多小时,听他讲跟弟弟的童年趣事,最后丹楚告诉我他今晚杀了人,手上沾有血污,明天要去庙里赎罪,让我陪他一起。
丹楚出生在中国,但回到偐古之后受文化风俗影响,认为杀人不是一种罪行,而是一种罪孽,罪行可以用法律手段进行相应制裁,而罪孽只能向佛陀诚心赎罪,乞求宽恕,如此才能洗清孽障,死后灵魂得到安息。
我受不了偐古人的扭曲习俗,对偐古寺庙更是有种生理性的反感,但为了让丹楚安心,还是答应了。
偐古诚心向佛,却并不像我们中国那样讲究百花齐放,建筑寺庙越多越象征佛教昌盛,偐古只有一座寺庙,叫蓬嗒寺。
蓬嗒在中文里类似神迹或奇迹的意思,代表偐古人对佛陀至高无上的崇敬之情。
丹楚告诉我蓬嗒寺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传闻是佛陀的出生地,意义非凡。
蓬嗒寺庙不如我幻想中富丽堂皇,充斥着一片素雅宁谧的神秘气息,寺庙周围苍松翠柏,古木林立,建筑风格跟泰国寺庙有七分相似,寺庙内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金佛塔,塔身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金光四溢。
蓬嗒寺有五座佛殿,但只供奉一种佛陀,叫‘红尼萨’,偐古人将其视为世上唯一的神明。求姻缘求财运求平安求风调雨顺都只拜红尼萨,五座佛殿分别摆放不同神态的红尼萨像,喜、怒、悲、苦、愁,以信徒来拜奉的心情决定去哪座佛殿。
一旦踏进佛殿就要下跪磕头,我没跟着丹楚一块进去,说自己对偐古寺庙好奇,想四处转转。
丹楚也不勉强我,让我两个小时后到苦佛殿外等他,又叮嘱我如果遇见寺院僧人,一定不要视而不见,否则他们会不高兴。
“他们到底是和尚还是土皇帝?路上的狗见了他们都要拜一拜是吧?”
“晓舟,不要乱说。”
丹楚每次叫我名字都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我有点怕他,敷衍地点了点头,心想千万别碰到那群秃驴。
我在蓬嗒寺内没有见到外国游客,都是典型的缅邦面孔,我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走路很快,全程低头,一举一动都无比谨慎,仿佛打个喷嚏都是天大的罪责,这样的过度反应看上去不像敬重红尼萨,而是恐惧红尼萨。
我不知独自走了多久,漫无目的地在寺庙中乱逛,我走到那座金佛塔的塔脚,在它面前任何人都渺小如蝼蚁。
我闲着无聊,试图数清这座高塔有多少层,数到第二十三层的时候阳光刺得我眼睛疼,我低下头,眼前是一片虚幻的黄色光影。
影影绰绰之中,我看见一个身披蓝袍的蓬嗒僧人从塔里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个瘦成竹竿的男人和一个身材丰腴的少女。
僧人不是光头,头皮上留有一层短短的青茬,大约一米七五的个头,方脸厚唇,有些凶相,身上的蓝袍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材质,类似丝绸,但是比丝绸更有分量,好像叠加了很多层,所以看起来会显得臃肿。
跟在他身后的男人和少女一左一右,他们走路没有抬头,眼皮低垂,视线一直紧盯地面。
我想假装没看见这个僧人,但对方已经注意到我,眼都不眨地盯着我看。
我没有第一时间对他进行参拜,在僧人看来就是挑衅权威的冒犯行为,如果他因此心生不满,很有可能找我麻烦。
我秉承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宗旨,很不情愿地冲他拜了一下,那个僧人这才收回目光。
在僧人身后的少女跟我擦肩而过时偷偷抬头看我,她肤色偏黑,但五官很秀气,我对她笑了笑,少女像受到惊吓一般瞪大眼,随后飞快低下头。
她的小动作被身边的瘦竹竿男人察觉,男人伸手拍打少女的背,眉头紧皱,不满地摇了两下头。
我看见男人手腕上戴着一串红珠子,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那个少女是圣娼。
我以前只知道圣娼的由来,但并不清楚献祭的具体过程,直到有一次我跟谢杨吃饭,提到偐古的圣娼风俗。谢杨出于对格纳的心疼,在偐古为数不多但都十分令人作呕的本地习俗中,他最痛恨的就是圣娼,最了解的也是圣娼。
谢杨告诉我偐古人把圣娼视作一种家庭荣耀,因为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与佛陀结合,被献祭而来的子女就像哥偌市场里参差不齐的翡翠玉石,只有‘水头好’的才会被客人相中。
谢杨说这跟把孩子卖到窑子里换钱没有本质区别,只不过偐古人将这种行为美化成献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