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无望啊。
张衍看着齐云天的身影在这片压抑的海水中越来越远,几乎忘了自己不过是一缕入梦的神意,不管不顾地追随而去想要将他拉住。
荒芜冰冷的海水浇灌着那些经年累月积攒的疲倦,张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疲倦生根发芽,开出凄凉哀艳的花。
你以紫霄神雷战胜了世家,夺得了十大弟子首座的位置,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世家的报复来得让你措手不及,险些葬送了性命;你只身赶赴十六派斗剑,与少清战成了平手,可又如何呢?换来的不过是更多的仇视、忌惮与明枪暗箭。你敬仰的师长反目成仇,而你却连阻止的余地也没有;你长大的师门满目狼藉,而你只能眼看着这片血雨腥风席卷而来。你连庇护你自己都做不到,你还能做到些什么?
迎面而来的俱是那个人对自己内心的拷问,一重接着一重,几乎要冻结到心里去。
张衍从不知道原来齐云天心中藏着那样多的无望与不甘,那些疯狂而激烈的情绪一朝爆发,摧枯拉朽,压倒了一切。
“大师兄!醒一醒!”张衍知道绝不能再放任齐云天这么沉溺下去,这不仅是齐云天的记忆,也是齐云天的梦境,他做不到改变过去,但至少可以带着这个人从这场暗无天日的梦魇里走出来。
然而随即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徒劳无功齐云天的意识里早已拒绝了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这样濒死的时刻,他都不曾呼唤过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他长久以来的冷静与理智终于将自己逼上了决绝的尽头……他谁也不曾依赖,也就再不会去依赖,明明已经失去了意识,却又那么清醒地知道,自己始终是孤身一人。
张衍终于追逐到了齐云天下沉的身影,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将他就此紧紧地抱住。他来得太迟也太晚,现在还来得及吗?
醒过来吧,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别再让这场梦继续了。
他向着那一抹憔悴而虚弱的青色伸出手去,他想要抓住那只空无一物的手。
可他终究还是来得太晚,晚了足足百年有余。
一抹巨大的阴影缓慢自远处游移而来,整片水域忽然就泛起了波澜,嗅着齐云天伤口处涌出的血腥而来的水怪鱼精纷纷四散躲逃。张衍辨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只看着这个庞然大物来到齐云天的身边,仿佛对他一身水气灵机无比亲昵,围着他环绕一圈后,用背脊将他托住,驮着他往水面上游去。
它将齐云天安置于岸边,任凭这个年轻人倚靠着自己庞大的身躯。张衍在齐云天面前跪下身,看着那张苍白病态的脸上只余下一丝自嘲的笑意。他看着他浑身湿透,胸前透着血色,却始终无法将他拥抱。
那庞然大物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呼唤,齐云天终是在这声动静里找回了些许意识,咳出肺腑中的水,挣扎着睁开了眼。
于是张衍也终于随着他一点点清明起来的目光,看清了他身后那片阴影。
独角的龙鲤偏着脑袋注视着这个醒过来的年轻人,与他对视片刻后,温顺地接受了对方抚摸过自己的鳞片。齐云天疲惫地倚靠着它的身躯,抬头望着昏沉的天空,目光里一片虚无,像是有什么枯萎了之后就此死去。
渐渐的,又有某种新的情绪在他的眼中滋生,张衍看着齐云天一点点蔓出了笑意。
那笑容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神情,那正是属于他所认识的齐云天的微笑。端庄,深沉,藏匿了全部的情绪。
多么熟悉,又有些可怕。
原来人的蜕变可以来得那么迅速且彻底,张衍亲眼见证了这个人是如何剥下最后的软弱与无力,披戴起再无人可以理解的伪装。齐云天终于还是在濒死的那一刻顿悟了一切,原来所谓的道行是多么虚无缥缈的存在,要想赢下去,要想活下去,他需要抓住的,需要争夺的,是更确切也更有力的东西。
张衍在这一刻清楚地感觉到齐云天胸膛里烧起来的那一把火,那么激烈,五内俱焚。
他看着齐云天打量着自己尚自乏力的手,从前这只手握住的是斗法的玉笛,而如今,浸染过鲜血,洗去最后的顾忌,他终将用这只手去握紧权力。
第九十章
九十
齐云天是如何回到溟沧的,张衍并不清楚,于他而言,那只是几个画面匆促变幻的瞬间。当他再次看清齐云天的身影时,周遭的景色已经变得熟悉烟雨迷蒙得像是雾气,远处山峦的翠色仿佛就要在这场细雨中晕开,参天的古木向着四面八方舒展枝叶,极远处的罡风流云间藏着巍峨恢宏的仙家山门。
齐云天此时已洗去了一声落魄血污,宽大的衣衫遮住了一身伤痕,仍是青衣从容的模样。张衍看着他本要径直入得溟沧山门,却在中途觉察到什么,转而折返落在一片偏僻荒芜的树林间。
他顺着齐云天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有一个长发胡乱披散着的小女孩抱着膝盖坐在树下,有些苦恼地背着晦涩的功法经文。竟是齐梦娇。
齐云天于原地驻足,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自己唯一的弟子,并不出声打扰。
齐梦娇断断续续背了两句,低头看了眼手中书卷,挫败地叹了口气,挠了挠已经足够乱的发髻。抬起头时,她忽地觉察到不远处有人,先是有些惊惧地往后一缩,待得看清来人是齐云天时,眼中一下子亮起光来。她当下丢了书卷,慌慌张张地奔跑至齐云天面前,拽住对方的衣摆:“恩师!真的是恩师吗?”
齐云天矮下身,微笑着抚过她的发顶:“恩。”
听得他这么轻轻应了一声,齐梦娇却一下子抓住他的袖袍哭了出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恩师肯定会回来的……他们都说恩师不会回来了!他们都在骗人!”她哭得一塌糊涂,满满的尽是委屈与伤心,“我不信,就去找师祖,可是师祖在闭关……他们都骗我,都欺负我,还说恩师已经,已经……”
齐云天仍是微笑着,用衣袖替她擦去眼泪:“谁欺负你了?”
齐梦娇努力抿紧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然而一开口,眼泪仍是大滴大滴往下掉:“好多……还有白泽岛,他们说恩师不会回来了,还把白泽岛的洞府一起占了去……如果不是渡真殿的穆长老收留,弟子,弟子……”
张衍看着她这副模样,便知齐云天临行前并未告诉过她此去究竟是何等危险艰难,想来这个时候的齐梦娇也太小,未必就懂得这场法会于她师父而言是何等凶险之事。
到底是孩子心性,受尽了委屈,终于见到能为自己做主的人,此刻只管任性放声地哭诉。齐云天耐心地听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解开她胡乱束发的发带,帮她重新梳理:“是为师回来晚了,教你受委屈了。”
齐梦娇紧紧拽着齐云天的袖子:“我知道恩师肯定会回来的……他们说的我都不信。”
齐云天为她束好头发,抚过她的额头:“走吧,我们回去。”
齐梦娇用力点点头,随即目光又黯淡了下去:“可是恩师,白泽岛……”
“没关系。”齐云天缓慢起身,转头看向远处溟沧山门的方向,眼中一片叫人心惊的平静,“那里小了一点,我们换一处更大的地方可好?”
张衍任凭周围又翻涌起模糊的雾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白泽岛”这三个字为何听着有些熟悉剿灭苏氏,入主十大弟子之位后,门中赏赐下不少仙岛陆洲,其中正有一处是那白泽岛。
原来那是齐云天从前所住的洞府……他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这么一个走神间,四周景色已变作了肃穆庄严的大殿。
仍是上极殿,只是这一次却格外敞亮。或许对于齐云天而言,这个地方注定是了是他此生起落的转折之处。他曾经在这里领受了最无望而决绝的命令,如今他终将踩踏过那些不堪,在这里迎来一雪前耻的机会。
在座的诸位洞天面目不再模糊,其中以世家几位真人的面孔尤为清晰。他们看着齐云天一步步走入大殿,神色各异,但总归不是欣喜。而齐云天毫无畏惧地迎上那些阴霾的目光,笑得彬彬有礼游刃有余。他们没能将这个年轻人杀死在外,反而给自己竖下了一个棘手的敌人。
高处的秦掌门絮絮地说着褒奖的话语,而齐云天眼中除却平和的笑意再不见其他情绪。旁人只道是他谦逊不自傲,可是唯有张衍看得清楚,那双神色静谧的眼睛早已被磨出了薄而锋利的刃。
生死,成败,荣辱……这些东西终究让一把刀开了刃,只等着饱饮报复的血。
“此番,你做的很好。”秦墨白于高处温和微笑,“那龙鲤原就是你当初从北冥洲捉来的,此番认你为主,也是你的机缘,我便将它赐予你。之前门中多变,许多事情不曾安排下去,你身为三代辈大弟子,如今又立下大功归来,入主玄水真宫也是名正言顺,尔等以为如何?”
最后的问句压得世家几位真人低下头去,齐云天只是坦然一笑,稽首道:“弟子谢过掌门恩典,如此厚爱,弟子愧不敢当。”
“你当得起。”秦墨白微笑着一摆拂尘,“他日这上极殿,也自有你主持的一日。”
此言一出,世家更是坐立难安,掌门下手的秦真人眯起眼:“掌门师兄真是未雨绸缪,这才过去多久,便要议论起上极殿偏殿主的人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