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看不清那些空洞的面孔,对于齐云天来说,来的这些人究竟是谁仿佛也没有必要深究。张衍看着他咳出一口血,以秋水笛支地勉强站起身:“那还真是……承蒙几位真人厚爱了。”

齐云天唇角牵扯出一个讥讽的冷笑:“可惜就凭你们几个,想拿到钧阳气,恐怕还差点火候。”

“何必与他多说?”旁边有人不耐地开口,“横竖此人已是强弩之末,我们一起拿下便是。”

“不错!这齐云天当年杀我陈族弟子,今日定要从他身上讨回这笔债来。”

张衍心头悚然一惊,这些人竟是溟沧世家派来的。恐怕世家从齐云天只身赴会起便有了周全准备,若齐云天死在十六派斗剑法会之上,自然省却一番功夫,但若是他侥幸活了下来,便要在中途来个斩尽杀绝。

他们竟然敢……张衍咬紧牙关,手指收紧成拳,却只能看着齐云天孤身一人横笛当胸,长发于风中散乱。

“那便来拿吧。”齐云天直到此刻仍能撑出一片笑意,只是目光荒寒,像裹着风雪。

而唯有张衍能感觉到,此刻的齐云天,早已无更多力气动手,更勿论胸前伤口还在叫嚣着疼痛。世家为了算计他这一条性命几乎是不择手段。

视野变得浑浊而凌乱,显然齐云天在这场斗法中早已是意识不清,若不是拼着一点求胜的信念,那些腾起的水幕与降下的雷霆随时都会崩溃。张衍看不清齐云天的出手,却能嗅到风中浓重的血气。原来那样端方温和的人被逼到了绝路,亦会染上血色,溅起的鲜血落在那张惨淡的脸上,竟然有些生艳。

风雷与水浪汹涌而来,其间夹杂着孤注一掷的决然与愤恨。张衍依稀感觉齐云天身上又平添无数伤痕,而他本人竟还是厮杀在那片道法玄光之中,半点不曾停下。

呼吸在逐渐变得沉重,胸膛里心脏的跳动也一点点微弱,脑海里始终坚持着的那一点心绪随时都会溃散……张衍看着那个人杀至最后,已无力再用神通伤人,却始终不肯退让,索性徒手洞穿对手的心肺,将他们的身体震得碎裂开来。齐云天杀至最后,早已摒弃了一切防备,一双杀红的眼睛里落下鲜红的泪来,状若疯狂。

最后,他面前只余一人,张衍看着齐云天擒住了那人的脖颈,用冷涩的声音开口发问:“除了太易洞天,你们背后还有谁?”

那人显然没想到齐云天如此境地之下竟反被激出了如此可怕的杀意,自知不好,浑身颤抖又挣脱不得,只能哆嗦着如实回答:“我们,我们也只是奉了世……世家几位洞天真人的命令来的,求,求大师兄网开一面……”

齐云天轻笑出声:“只有世家的洞天吗?”

“还有,还有!”那人忙不迭地补充,“琳琅洞天的秦真人,也曾赐了我们法宝前来……还有就是……”

齐云天目光微冷。

“颜真人和朱真人,也是默许了……”

齐云天不再听下去,手上使力,那人脖颈一折,话语便断在看喉头里。

只是这点动作仿佛已用去了他最后的力气,他颤抖着松开手,整个人无力地跌坐于血泊中,只剩几声浑浊低沉的笑声:“好,好,好……”

解决了最后一个对手,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伤痛终是再也压制不住,一起反噬了全身。他捂着胸口蜷缩下身体,显然是痛到了极点,却又咬紧牙,再不肯发出声音。这样空旷而虚无的荒野里,只余下他一人奄奄一息。

“想活命的话,就跟我走。”

一个声音忽地响起,张衍从齐云天的记忆里只能看见一个漆黑而模糊的影子,却已然从那声音里分辨出了来人是谁。

齐云天艰难地抬起头,似有些不可置信:“太……师伯?”

晏真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你被那清辰子的化剑所伤,本就需要尽快疗养,可惜和这些世家一战后,伤口早已恶化,你便是能活着回到溟沧,这伤也会坏了你修道的根本。现在和我走,我还能给你一线生机。”

齐云天却似乎并未意识到他说了些什么,努力支撑起身体,看着来人,目光仍有些茫然。

“溟沧视你如弃子,你又何必再回去?”晏真人蹲下身,用虎口托起他的下巴,冷冷打量着这张满是血污的脸。

齐云天渐渐地恢复了一些意识,愣愣地望着那张脸,眼中那些血色在对方凛然的目光下褪去,又一点点回到了惯有的,应有的,那副端方的样子。他深吸一口气,笑了笑,垂下眼去:“太师伯若想要取钧阳气,直接动手便是。”

晏真人略微眯起眼:“我若动手,你待如何?”

齐云天轻声开口:“自当一战。”

“哼。”晏真人蓦地撒手起身,看着他整个人摔在血泊中,“不识好歹,自作聪明。”

齐云天别过脸去,有些认命地闭上眼。

而那晏真人却并未动手,冷眼看着他这副狼狈的形容,忽地道:“我再问一次,可愿和我走?”

齐云天已无力再起身,只能声音沙哑地开口:“我身为溟沧十大弟子首座,自然,是要回到溟沧去的。”

“既然这是你自己选的路,那将来那些苦楚,便自己受着吧。”晏真人冷笑一声,踩过一地鲜血便要就此扬长而去,走出两步,却又顿了顿。

齐云天望着那背影,想了想,似明白了什么,于是撑着些力气又道:“师祖一切都好,只是太师伯走后,看着有些孤独。”

晏真人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傻小子。”

说着,他掷下一个白玉小瓶,便消失在一片云遮雾障中。

第八十九章

八十九

张衍看着齐云天挣扎着拾起那个小瓶,从中抖出一颗丹丸服下,渐渐有了一些起身的力气,只是疼痛依旧。

齐云天并未停歇太久,只盘坐片刻,待得药力化开便再度起身赶路。张衍皱着眉跟上,显然并不认同他这么仓促地行程。然而转念再想,才意识到这不无道理他此番十六派斗剑得胜而归,出乎所有人意料,树大招风,且不说世家蠢蠢欲动,不愿放过这个对付他的机会,便是旁人,念及他带着如此大功回归溟沧,又岂会不忌惮?若再在路上耽搁下去,难不保不生出其他变数。

张衍能感觉到齐云天在飞遁间的力不从心,胸前那道难以愈合的伤口反复折磨着他,消磨着他为数不多的力气。他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齐云天回到溟沧,他只知道这个人随时会抵达极限,再也支撑不住。

一路上的景色时而模糊时而清楚,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到了哪里,距离溟沧还有多远。

等此间事了,定要去丹鼎院走上一遭,总该有良药能解决这化剑留下来的旧伤。张衍这么想着,忽然间觉得心头一沉,随即看着齐云天再受不住高处的凛冽罡风,咳出血来,整个人失去力气跌下云端,如同飞鸟被折去羽翼,了无生气地坠落。

“大师兄!”

张衍的神识亦被飞快地向下拽去,随着齐云天一并跌入苍茫大海之中。

刺骨的冰凉汹涌而来,但很快张衍就意识到淹没齐云天的远不止这片深邃的汪洋。漆黑的海水将他拖入深处,带着难以言喻的无望与苍凉。张衍努力伸出手去,却只能与那青色的衣袍错过。

耳边眼前俱是零星破碎的片段,那是齐云天此刻浑浊不堪的记忆。

他没有败给任何一个对手,却终究输给了自己的不堪重负。

其实不是不累的,而且早已精疲力竭了,只是习惯了要沉稳,被教导着要以大局为重,于是便这么一路走了下去。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努力不去辜负任何一个人的期望,最后换来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