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揣着一腔疑惑去探寻,伸出手去却只感觉到一种某种绵密如针扎一般的疼痛在蔓延。或许那又并非是疼痛,而是某种更深刻的东西在作祟,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煎熬,来得气势汹汹,无法抵挡。
渐渐的,眼前又有了些许光亮,那是壁上珠灯泛起的光。
所在之处仿佛是一座偏殿,只是那些雕梁画栋太过模糊黯淡,唯一清晰的,是那个位于高处的背影。齐云天跪坐于堂下,垂眉敛目,神色被淡漠的珠光照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凛然,坐姿端正而挺拔。
“今日浮游天宫上那些话,你当是听清楚了。”那背影的声音缓慢,话语间有种极为吃力的沉重,但张衍还是辨认出,那正是正德洞天的孟真人。
齐云天垂着眼,平静地开口:“一年之后的十六派斗剑,弟子自当前往。”
孟真人猛地回过身:“糊涂!”
张衍被那一声呵斥所慑,不觉讶然。洞天真人素来道心圆满,何况孟真人沉稳持重是出了名的,这等激烈情绪,实属罕见。十六派斗剑……是的,这桩事情他印象深刻,齐云天这个名字众说纷纭,说起他时总绕不开昔年十六派斗剑。溟沧内乱之后,已无多少可用之人,齐云天身为十大弟子首座,会参加也是理所应当。而见孟真人眼下这等情状,又仿佛没有那么简单。
“世家分明就是想要你的命,你看不出来吗?”孟真人眼见着齐云天依旧纹丝不动,又厉声呵斥了一句,眼眶忽地就红了。
张衍心中一震,转头看向齐云天。后者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是在说起旁人的事情:“弟子知道,自当年弟子夺下十大弟子首座之位后,世家便一直想要弟子这条命。”他抬起头,目光无波无澜,“如今,师祖登极掌门之位,想要弟子性命的,早已不止世家了。”
孟真人面色僵了僵,眼中的悲恸到底还是露了出来。
“老师说弟子糊涂,弟子今日于浮游天宫上却已是看得明白。”齐云天心平气和地说了下去,“苏真人身死人手,世家弟子被太师伯屠戮大半,这笔账世家无从去算,但也不会就此咽下这口气。如此这般,思来想去,也唯有将这新仇连着旧账一并清算到弟子身上了。更何况十六派斗剑当前,是何等的大好时机。”
说到这里,他终是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当年师祖曾与弟子说,溟沧的劫数虽去了,弟子的劫数却才刚刚开始。弟子愚钝,初时不解其意,直到看着今日世家发难,这才恍然大悟。事已至此,无从变更,既然劫数到了,那弟子领受便是。”
孟真人摇了摇头:“你若不愿,为师亦不会勉强……”他顿了顿,眉头紧紧皱起,声音低而沙哑,“你是我的弟子,没有哪个当师父的会忍心看着自己的弟子受这等委屈。”
齐云天望着自己的老师,目光安静,张衍在他面前弯下身去,仔细地注视着那双眼睛这个人的情绪到了这个时候,仍不见多少起伏,他找不到一分一毫的畏惧与退缩。张衍这才恍然,齐云天虽然不用剑,心中却藏着比剑更锋利的决绝。
那双温和端然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映出他的影子,内里的坦荡与无畏一览无余。他这样近地看着他,他只想好好看着他。
齐云天无所谓地一笑,话语却是郑重的:“若我只是普通弟子,此番得老师庇护,避而不出,或许是人之常情。只是,云天蒙老师赏识,得入正德洞天一脉,又忝为十大弟子首座……此番十六派斗剑,若弟子不往,则九州俱会以为我溟沧式微无人,更有甚者,便会仗势来犯。弟子一人生死荣辱事小,溟沧万年根基却断不可动摇。”
殿中一时再无更多声响,齐云天的身形始终端正笔直。
孟真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最后一步步缓慢走下高台。他明明已修得洞天,此刻步履蹒跚,竟有些老态:“……你可已经想好?此番赴会,门中亦无人护法相随,孤身而战,当真无惧无悔?”
齐云天展袖俯身叩首:“多谢老师关怀。弟子心意已决。”
张衍伸出手去,在他直起身时虚虚地抚上了那张除去微笑再没有其他表情的脸。为什么直到此刻还能笑得出来呢?
“不累吗?大师兄。”
他低声开口,尽管知道齐云天不可能听见,他仍是想问上一问。
那个瞬间,张衍忽然意识到,原来他与齐云天之间隔了那么多年。自己来得真是姗姗又姗姗,若是早上个百许年,他又何至于一个人……
张衍看着那张脸,有些出神。
第八十五章
八十五
晦暗浑浊的光线一点点明晰起来,张衍直起身时,才注意到四面景色又变。这一次却是他熟悉之景“太上无极”四个大字高悬,地上一片鸿蒙八卦图纹理分明,照壁之后有巨大的阴影在缓慢游移。
上极殿。
秦墨白高居星台之上,齐云天仍是端正地跪坐于下,是种一脉相承的不动声色。
“你师父那边,看来是已安顿好了?”秦墨白的声音自高处淡淡传来。
“是。”齐云天平静对答,“老师不过是一时关心则乱,这才失了方寸。弟子已劝过老师,十六派斗剑一事已成定局,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请他以大局为重。”
秦墨白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这种时候,这些话也唯有你去说,才最有用。”他的身后是一天星河流转,静谧无澜,“此番十六派斗剑,于外,其他门派无不等着看溟沧笑话;于内,世家折了一名洞天,亦是虎视眈眈想在你这里扳回一城。你素来聪慧,其间利害不用我说你也应当明了,此乃绝地,你没有退路。”
“诚如师祖所言,世家咄咄相逼,弟子早已无路可退。”齐云天颔首,目光落在高台玉阶上,“世家这一局布置得周全。三代辈元婴弟子唯我一人,有望更进一步的几名化丹弟子俱已被他们雪藏,十大弟子之中虽还余一个彭誉舟,但此人最擅明哲保身,想必也会畏于太……那人凶名,不敢出头。”他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又道,“至于我师徒一脉,钟师弟本可一试,但既然秦真人出面相阻,亦只能作罢。于局势,溟沧已无多余人选;于情理,弟子身为十大弟子首座,也自当为溟沧鞠躬尽瘁。至于没有一人护法相随,不过是一些小事,无需介怀。”
“你看得倒是通透。”秦墨白听他娓娓道来,默然半晌后终是道,“只是,云天,你心中当真没有半点憾恨怨怼吗?”
他问得直截了当,齐云天也只是微微一笑,稍微抬起头,终是有些感慨:“说不上憾恨怨怼,只是弟子眼见溟沧满目疮痍,有时会想,为何那时没能回来得再快一步?有时还会想,若是那日死在上极殿上的人是自己,是否师祖与那个人,也不至于决裂至此?”
秦墨白的目光中流淌着一种极细微的情绪:“可你还活着。”
“是,只要弟子还活着,只要弟子还是十大弟子首座,就必得担下对等的职责。十六派斗剑,弟子义不容辞,纵使身死在外,亦是死得其所。”齐云天明白他的意思,话语纹丝不乱,“何况以如今世家的布置,弟子若是于法会上败下阵来,回归山门后,溟沧也必不会再有弟子容身之处。此行若不能得胜而归,弟子亦无颜携败名而返。”
“不错。”秦墨白点点头,“要么胜,要么死,此乃九死一生之局。”
齐云天最后一叩首:“如此,弟子便先行告退了。总要将手中事情一一料理了,才能安心启程。”
他行过礼,起身欲走时,秦墨白的声音忽又响起:“云天。”
齐云天顿住脚步,转身稽首:“师祖还有何吩咐?”
秦墨白拂尘一扫,眉目却不动:“上极殿的七座偏殿无人执掌已久,等你回来,便交由你来打点吧。”
张衍一直伫立在齐云天身边,听得这样一句话,先是一愣,随即又恍然。上极殿殿主一职历来是由溟沧掌门接任,是以偏殿主的身份便与掌门继承人无异。齐云天这十大弟子首座坐满三百六十年退位之后,按理应是入渡真殿领职,而秦墨白这番许诺,分量不可谓不重,无怪乎……
然而齐云天却摇了摇头。
“恕弟子大不敬之言。那个位置太窄,容不得旁人;又太高,跌下了便是粉身碎骨。”齐云天垂着目光,张衍距离他那样近,也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弟子无德无能,难堪大任,门中出类拔萃者亦有不少,将来自有能为师祖分忧之人。”
秦墨白反是一笑:“等你回来了,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张衍随着齐云天越走越远,走过那些仓促而杂乱的记忆。他不曾看清齐云天临别之前的种种,连带着也无法得知这个人究竟是怀揣着何等心情拜别山门。但再一想,其实这些对于当时的齐云天来说其实并不重要,就算有万语千言,就算举派相送,都不过是画蛇添足。他被赋予了一份逃不开的责任,自愿却也被迫地走上一条太艰难太无望的路,没有人陪伴他,从此也不会再有人能理解他。
隐隐约约间响起一些话语,四面八方俱是嘈杂的。有人在低声讥笑,说溟沧内乱,早已伤了根本,此番法会竟然只派的出一个修得元婴不过二十余载的弟子前来;有人在高声挑衅,说齐真人今日一张符诏未取,怎么,是不敢一战吗,待得你溟沧符诏落下,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如何躲藏;还有人在苦口婆心地规劝,说你一身修为不易,何苦孤身趟这一趟浑水,倒不如早早把符诏让与他人,也好免受灾劫。
张衍对十六派斗剑略知一二,这一二还是因着听齐云天的传闻,才去翻了些典籍知道的十六派斗剑,先是天降符诏于各个峰头,互有争守,待得符诏落尽,持有符诏之人便可入得一方星石小界,以符诏抽引钧阳气。一道符诏可引一气,故而这星石之中,又将是一片乱战争夺。
那些影影绰绰渐渐化作了细腻如织的雨幕,齐云天在溟沧峰头的法坛之上打坐小憩,背后是华贵的仙观道阁,琼楼玉宇。这样开阔的地方,却只有他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