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一拍符诏,飞往浮游天宫,张衍随之跟上。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齐云天的焦急与不安,他太急于想知道自己离开门中这几十年发生了什么,也太意外所得知的结果,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但那迫切中确实掺着惶恐。
张衍下意识想要握住这个人的手,示意他安心,随即想起自己不过一缕神意,对于齐云天而言,这一切早在百许年前便经历过了。
浮游天宫之上乌云晦暗,是从未有过的阴霾,远远的,齐云天便被高处危险凌厉的气机所震,随即加快了速度。他此刻已顾不上什么礼数与身份,四面八方的风起云涌在反复暗示着他某些极为不祥的东西。
“恩师……弟子无能,无法再侍奉座前了。”
“快拦住他!”
“住手!”
齐云天在一片惊恐的叫嚣声中踏入大殿,有鲜血一路蜿蜒到了他的脚下。那样鲜艳刺眼的颜色,仿佛要将整座殿宇点燃。
他呼吸一滞,目光顺着那血色一路往前,看到的是一个跪坐在血泊中的漆黑背影。那个身影怀抱着一个已没有了气息的人站起身,半晌,喉咙间发出一声浑浊低沉的冷笑。更高处,他的师祖秦墨白一身掌门华服,面色亦是震惊而错愕的。殿内还有许多人,可是他已无暇去看。
殿外有雷声滚滚而来,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张衍忽地感觉到心口像是被什么极锋利地东西贯穿,他下意识抬手按在胸前,然后才明白过来,这是来自齐云天的感受。隔了一重神意,反馈到他身上时都如此激烈,那么对于那个人而言……他看向齐云天,他从未见过齐云天那样无能为力的目光。
“好,好,好。”黑衣道人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咬牙切齿地暴怒。他抬头,环视了一圈殿中诸人,目光血红,“你们今日杀我徒儿,那便拿命来还吧!”
“不能让他出去!快,我等一齐动手,还能……”
“呵,就凭尔等?”
成千上万的飞梭一瞬间震开,来不及避闪的弟子当场血溅三尺。几个洞天都被这一刻的惊变所震,竟无人敢与之动手。下一刻,那位晏真人抱着已经气绝的弟子杀出一条血路,就要出得上极殿时,竟有一个青色的身影抬手拦住了他。
“……太师伯。”齐云天目光恳切,声音有些沙哑,“太师伯何至于此?”
“滚开!”
晏真人却看也不看他,杀红了的眼里只剩下暴戾,一出手便是数十枚飞梭。齐云天不肯退让,北冥真水卷开那些神梭,本能地想要拦住那个人的脚步。谁知那人挥手便是一道锋利无俦的气机,将他整个人撞在殿前玉柱上再难起身。
齐云天一招落败,捂着伤口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消失远走,呕出一口咸腥栽倒下去。
“云天!”
眼前的一切都黑了下去,张衍所能得见的最后画面,是孟真人急急追出来时,那张慌忙而关切的脸。
第八十三章
八十三
血漫了过来,就像是火烧到了眼前。
张衍知道自己还逗留在齐云天的记忆里,只是什么也看不清晰。他习惯了齐云天一直以来波澜不惊的情绪,此刻在这个人的意识中,一切却都已变得浑浊。干净的笛声渐渐喑哑,血色蔓延开来,像是一丛丛濒死的花。他能感觉到齐云天挣扎着想要醒来的渴望,他在反复强迫着自己隐忍过疼痛与无力,尝试睁开眼。
眼前猛地一亮,齐云天惊醒过来,眼前还是雾蒙蒙的一片。
“齐真人醒了?”旁边有侍奉的童子惊喜地开口,“祖师说真人伤得不清,若是醒了需得好好休养。”
“我昏迷了多久?”齐云天咳出些许血沫,沙哑着嗓子发问。
“已有一天一夜了。”
他脸色微变,捂着胸口,气息犹自不稳,但毕竟不曾失了惯有的端庄温文:“门中如何了?”
童子瑟瑟发抖,咬着唇不敢开口,齐云天也不再逼问,环视了一圈四周禁制,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里是安全的,在这里好好呆着吧。”他说着,起身飞遁而出。
他所在的仿佛是浮游天宫上哪座偏僻殿宇,此刻刚一出殿门,便见天上雷云阴沉,大雨淋漓,潮湿的水汽中竟还夹杂着丝丝血气,更远处有惊涛骇浪的潮声呼啸而来。张衍看着齐云天一挥袖拨开滂沱雨幕往不知名的方向赶去,也随之跟上。
此时整个溟沧俱是晦暗一片,分不清昼夜,大雨声淹没了那些尖叫与厮杀的喧嚣。齐云天一路而来根本无暇顾及太多,只能携着北冥真水勉强阻拦所见的争斗。当他赶到一座峰头时,猝不及防地踩到了一泊血水。
张衍看着他脸色苍白了下去,随即意识到这正是他先前放下齐梦娇的地方。齐云天不顾伤痛匆忙赶来,原是要确保自己的弟子无恙。当时他心系浮游天宫上的变故,只将徒弟托付给了那名骊山派的女修,却不知此刻如何了?
齐云天一路往里走去,看着地面上皲裂狼藉,便知道此处曾发生过极为激烈的斗法。张衍中途留心多看了一眼,竟从那些残损的裂石沟壑中看出了数种功法的痕迹。
淋漓大雨之中,所有气机仿佛都被遮蔽,便是齐云天也无法轻易感知。他于中途驻足,闭上眼按捺下全部多余心绪仔细分辨,最后终于从苍茫雨声中听见了极细微的啜泣。
齐云天沿着山涧往上流赶去,忽然间,看到有细碎的嫣红自水中漂流而下。那是一片片散落残缺的花瓣,像是女子卸下的残妆,溟沧从来没有过这样奇异的花卉。
他循着那些花瓣的源头,一路来到了一个山洞前。
那山洞像是临时辟出来的,洞口处布着某种柔韧而牢固的禁制。齐云天伸手抚上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嘴唇嗫嚅了一下:“这是,骊山派的……”
他一挥袖便轻易解去那禁制,踏入洞中的那刻他清楚地看见了满脸泪痕的齐梦娇,与她抱着的那个早已气绝多时的女子。
张衍就在他的身后清楚地目睹了这一切那个在齐云天印象里含蓄而软弱的女子死前手指仍捏着法诀,那一身鲜血早已干透,露出背后纵横交错的几道伤痕。一身灵机俱散,看来是转生无望了。
齐梦娇却还茫然无措地抱着她,此刻看见齐云天,仿佛抓住了最后的希望,带着哭腔不住喊着:“恩师!恩师你快救救张师叔!那些人,那些人见人就杀……师叔她受了好重的伤……”
齐云天弯下身去,从她手中接过那具凉透了的身体。
张衍忽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激荡开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漩涡般要将人往更深处拖去的情绪,只看着一直汇聚在齐云天身边的北冥真水忽然失控,奔腾咆哮着冲撞向四面八方,整个洞窟开始摇摇欲坍。
他想要按住齐云天的肩膀,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那样的一个瞬间,神识交汇,他读到了齐云天内心翻江倒海的那些情绪。
是不甘,是愤怒,还有无望,还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
他与这个女子甚至谈不上有什么缘分可言,这个女子对他的倾慕太过懵懂,太过一厢情愿。她对于齐云天而言甚至连模样也没留下过什么深刻的印象,而等他把她看清时,那张脸已经被血痕割裂得面目全非,他甚至无法记起她本来的样子。
是否一度也美丽过?一度也动人过?只是他视而不见。
然后她便这样地死去了,只为了他的一句嘱托,便交付出了性命。是她太愚蠢吗?不,其实不是的,她并没有错。
齐云天注视着指尖的一点血迹,最后手指一点点收紧,紧握成拳。这本是溟沧的内乱,却因为他的缘故,连累一个外派弟子枉死。
你身为十大弟子首座,可是山门大乱却什么也没能做到。你只能看着你的师长反目成仇,看着那些同门自相残杀,看着无辜之人枉受牵连葬送性命。你所自负的才华其实一无是处,你潜心问道多年的修为在洞天面前也只是一招落败,毫无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