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拱手笑了,一室烛光落在那双眼睛里,明亮却又深沉:“敢问师兄,是否已在此位之上坐得三百余年了?”

齐云天看着那双眼睛,忽忆起第一次与张衍相见时是在海底魔穴,那样昏沉的光线里,他的眼中依旧是有光的。

“不错,已是三百三十六年了。”他轻而缓地回答。

齐云天迎上那目光,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然后,他看着张衍起身那样一袭黑衣振袖而起的时候,能看清袖口前襟上的暗纹他听着张衍的声音响起在舱里,清晰而响亮,一字一句都无比分明:“那么便请师兄提前退位让贤,则宁师兄必能上位。”

范长青本是沉默地侍立在一旁,闻得此言饶是他一贯镇定也不由惊怒:“什么?张师弟,你这出得什么鬼主意,还不快快收回此语!”

张衍却依旧淡然,笑着望向齐云天,目光钉在他身上:“师兄以为如何?”

齐云天已不大记得上一次这样直白地与张衍对视是什么时候,或许他们其实从未如此直截了当地注视过对方。自己习惯了躲闪与规避,习惯了隐忍与克制,他认识了张衍二十多年,其实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就连他的名字,都是几经他人之口才能传到自己的耳边,然后将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埋得更深。

从“花水月”离开的时候他就清楚地知道,他终其一生不会再有靠近这个年轻人的机会。张衍忘了,其实这很好,他这样的人,目光本就该着落在与他相衬的人身上。自己差点害了他,但好在总归没有耽误了他以后的路。

张衍的眼睛里依稀有自己的影子,他的目光很稳,情绪也冷静,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他一贯不是个草率的人,更不会一时感情用事。他肯来同自己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齐云天缓慢地微笑,他不希望自己的眼睛里会泄露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需要三代辈大师兄这层身份。

张衍也许是为了宁冲玄,也许是为了自己,也许是为了别的,其实无论是为了什么,自己都会竭尽全力如他所愿。但是十大弟子首座这个位置压得太沉,逼得太紧,他当年满手鲜血地接过这个位置,便成了师徒与世家博弈的中流砥柱。微光与元贞洞天哪怕对他心有忌惮,却也动他不得,更勿论正德与长观洞天还要他来压服众人,平衡全局。齐云天并不需要谁能明白,但是张衍既然如此坦然地站在自己面前,说出了请求,自己总该给他一个恰当的回答。

他何尝不知若是再拖二十四年,自己便要去位?若那时宁冲玄还不得入十大弟子,则师徒一脉便真的退无可退。但是现在退位,师徒一脉失去了他这个十大弟子首座,待得世家霍轩步入元婴,双方势力亦将悬殊。

这盘棋从世家推出苏奕鸿与苏闻天那一刻起,便被将死了。

“张师弟,”齐云天注视着张衍,心平气和地开口,他欣慰于自己远比想的还要平静,“此位对他人来说极其重要,但对为兄来说却早已是可有可无,无需恋栈不去。况且十大弟子也只可坐上三百六十年,再有二十四年,为兄也要去位让贤矣,但若眼下只是为了宁师弟一人,却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张衍反是笑了:“师兄无需为此忧心,师弟有一言告之,此事便可无虑也。”

齐云天感觉到张衍的气息靠近了些,那个瞬间几乎拢在袖中的手指捏得更紧。他知道这不是该走神的时候,可是胸膛里一颗脏器跳得几乎不是自己的。

“苏氏有自立之心,破坏涌浪湖下真龙府的祖师封禁,欲得其中的苍龙遗蜕,以此为叛门立派之本。”张衍以玄功传音入密,声音近在耳边,“这件事情,掌门真人多年前业已知晓。”

他话语不长,但以齐云天的城府之深,仍不觉一震,霍然抬头。

张衍的目光仿佛早就等在那里了,等着迎接他的惊愕与决定。

真龙府封禁一事齐云天隐约知晓,那是昔年祖师亲手立下,言道决不可开启的禁令。一旦擅动,则是欺师灭祖的重罪。而苏氏竟敢冒如此的大不韪开启封禁,无论是否真有叛门之心,都只有死路一条。

不,不仅如此……绝非那么简单。齐云天心思敏锐,门中诸多秘辛同辈弟子未必懂得,他却一清二楚。张衍虽只说了寥寥数语,他却已闻一知十,顺着想了下去苏氏堂堂世家,若要自立,自然有循序渐进之法,如何要冒这等风险?溯本究源,皆因苏氏唯一的洞天真人百余年前身死人手,以至于元气大伤。一大家族落得无人支撑的境地,若有人抛出诱饵,让他们看到修炼突破的机缘,他们岂能不上钩?如今上钩了,又岂能不一网打尽?

几位洞天真人此番退让,背后想来有掌门授意,只怕是欲先安世家之心,再以此发难,问罪苏氏,杀世家一个措手不及。苏氏背后已无洞天坐镇,覆灭不过一朝之事。

真龙府,苍龙遗蜕,赐下涌浪湖,步步退让隐忍不发……自己那位掌门师祖果然算无遗策,当真是……

齐云天看着张衍,他知道张衍不会骗他,也不会有人拿这等事情做玩笑之说。张衍从何而知此事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被揭出后对大比结果的影响。

掌门欲灭苏氏,那么苏氏覆灭,苏奕鸿之位自然让出,宁冲玄便是上位的最好人选。若只是如此,倒是达成了此番大比目的,可说到底,也不过再图二十四年的平衡安稳尔。二十四年后自己退位,这空缺只怕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但若是此时退让出来,成全的便是……

齐云天心下恍然,终于明白了张衍为何有此一说。他知道张衍此番成丹归来意在十大弟子之位,但也清楚洞天博弈并未给他留出上位之机,原以为他今次连斗数场,为的只是一显身手得洞天关注,不曾想,他得位之心从未因时势有所变更。

这个人从来都是这般坚决,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去得到。他也有得到的资格。

是了,与其二十四年后抛出一个名额让世家也有机会一争,不如此时便先将这个位置交付给迟早要上位的人。

是这样的吧,我的张师弟。

齐云天明白他的所思所想,张衍的目光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无惧他看透他的所思所想。这本就是一桩于大局上来看利大于弊的博弈,去了他一个齐云天,师徒一脉却能上位两人,于张衍来说,自己若能领会真意,便确实没有拒绝的必要。

“师弟,你果真了得。”齐云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仍是微笑。

你自洞天的退让法旨中猜出了那些惊涛骇浪,但你当然不知道,我答应你不仅仅是为了大局,为了师徒一脉。

他看着张衍,只停顿片刻便给了他答案:“若是如此,倒是十分值得一试,我这底下座位让出来,又有何妨?”

无论你说什么,我总是会答应的。既然是你想要的,我能给的,我岂会吝啬?

唯愿你永远不曾想到,永远不会知晓。

第六十五章

六十五

张衍注视着那双幽深平静的眼睛,仿佛想从那片不动声色中翻拣出旁的情绪。

他没有想到齐云天会答应得如此干脆,他原以为,至少会需要他再说上几句,等上片刻。

为什么呢?

看不透,他始终看不透。那双眼睛将喜怒掩饰得太好,那个人将自己藏得太深。他深知齐云天的心机手腕,对方只听他说了寥寥数语便已经猜透了全局,这般果断的答应,是真的决心一试,还是另有图谋?

又或者,只是为了宁冲玄……

思绪翻涌着,百转千回,最后张衍跟着补上了一句:“师兄,此策当取在一个出其不意,不宜让几位真人知晓,免得横生变数。”

齐云天目光微动,随即道:“当是如此。”

范长青被晾在一旁许久,起先听张衍劝齐云天退位已是又惊又怒,随即不知道两人暗中说了什么耳语,竟还要瞒着洞天真人行事……他跟随齐云天多年,几时见过齐云天被人三言两语就动的时候?天知道这张衍对大师兄说了什么谗言媚语,竟能蛊惑得大师兄和他一起胡来,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师兄,千万要慎重啊!”范长青只觉得这个时候若自己还装傻充愣,便真的是要对不起师长师兄的一片教诲。齐云天的十大弟子首座之位何其重要,如何能这般轻易让出?宁冲玄便是能上位,也不过暂且排在下首,首座位置十有八九将被世家占去。若是世家拿下那个位置,师徒一脉的局面更是举步维艰。

他见齐云天神色并无半分动容,心中焦急,却又生怕自己说了什么冒犯之言,只能转头怒斥张衍:“师弟,你究竟对大师兄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还有一句“你这样如何对得起大师兄一心的看重栽培”未曾出口,便已被齐云天抬手打断。

范长青本来心急如焚,却对上齐云天静得没有丝毫波澜的目光,忽然一颤,只能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