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冲玄拱手称是,在洛清羽身边坐了,将次一席的左手位留给了还未到的范长青。

齐云天素来不以三代辈大师兄的身份压人,此时虽是有洞天法旨要通传,也不会拘了他们的一时谈笑,当即也捡着今日大比的一些事情同他们先说了起来,在场的人都知道分寸,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心中俱有数,面上总归是一派其乐融融之景。

话语谈笑间范长青也领着些许同门到了,齐云天不动声色瞥过一眼,倒并不曾见张衍。范长青见齐云天目光,便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低声回禀了两句。

席上诸人都出身洞天门下,从前也相互打过不少交道,眼下环视一圈,便知人已齐至,却不知为何齐云天还没有发话的意思。在场众人虽以微光、元贞两位洞天门下居多,但大师兄的威严便是世家都不敢如何麻烦,何况他们。庄不凡隐约猜到了齐云天等的是谁,心中憋足了火气,洛清羽一贯好脾气,只笑着继续与范长青说起一桩趣事。

不过片刻,玉帘便被一掀,有一个黑衣身影从容而入。

齐云天的目光自帘外周宣隐没的身影上一扫而过,随即落在张衍身上。

这一室的珠光说不清是太明还是太暗,那张永远叫人印象深刻的脸被一袭黑衣衬得疏朗而凛然。那身法衣他之前曾估量着他的身高叫人改长了些,于是那宽袍大袖越见潇洒。那个瞬间,齐云天几乎觉得,并非是这一室明珠照亮了那张脸,而是这个人姗姗地来了,才照亮自己的视线。

他年轻挺拔,意兴飞扬,骨子透着骄傲,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明亮。视线撞上了,便没有办法再挪开。

手指一点点收紧,齐云天知道这不是一个适合仔细注视那人的好时候,于是朗声笑了,打破短暂的沉寂,起身相迎:“张师弟也是来了,来,快来席上坐下。”

他一起身,众人皆不敢再坐,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都只能跟着站起来,摆出一副客气友善的模样。

“齐师兄。”张衍拱手朝他见礼。

齐云天趁着这一刻细细地看过他的眉眼,见他一连斗过几场依旧不见疲乏之色,衣上更是一点多余褶皱也无,便知最后杜德那一场他只图平手,未尽全功。一眼看过,他点点头,便稍微转了视线,以目示意范长青来安排,自己转身回到了正中高位主座坐下他无意替张衍招惹更多蜚短流长,范长青自会处理得很好。

范长青赶紧上前与张衍闲话起了当年情分,自然也不忘将那些洞天门下一一介绍一番。有齐云天在,自然无人敢给张衍脸色看,被介绍到了也只有堆出笑来尽了应尽的礼数。范长青边说边领着张衍在下首落座。那位置并不算靠前,但也不是最末,与孙真人门下另外两个化丹弟子在一处。那两人已是皓首白发,可见老态,却精神矍铄,一见了张衍便拱手问好,显然是对他今日的大显身手佩服至极。

众人貌合神离地又客套几句,渐渐的,舱内便安静了下来。

齐云天本是稍微有些闲散地支着额头,等着那些琐屑话语淡了声音,这才直起身看下去。他目光平淡而温和,一个个看过去并未有多少严厉之意,却叫人不敢对视。

正德洞天门下唯有自己与范长青、任名遥三人,自然,任名遥已不可用;长观洞天门下除却宁冲玄以外,剩下两名化丹弟子元寿将尽,想来也是等不到下次大比了;余下的十几二十人里,除开张衍,便尽数是微光洞天与元贞洞天门下。至于洛清羽与庄不凡二人……齐云天不作声地微笑,总归都还在拿捏之内,无需在意一时得失。

“今日召诸位师弟来此,乃是告知你们,自明日始,至七日后,众弟子不得师命,不得自行出战。”他沉声开口,字句缓而清晰。

“什么?大师兄,这,这是何意?”意料之中,有人不觉惊呼出声。伴随着这样突兀的话语,舱内众人纷纷交换着困惑讶异的眼神,窃窃私语起来。

齐云天垂着目光依旧微笑,虽不曾开口,却已足够让那些议论之人胆战心惊地噤声。有几人显然是颇得洞天真人看中,知道一些大比内情,偷偷瞧向宁冲玄所在的方向。后者自闻得齐云天所言后,也只是挑了挑眉,随即面色如常地端坐。

“宁师弟,想必孙师叔也与你说过,此次大比,你也无需再去争了。”齐云天转而看着宁冲玄,知道他终归有些不甘,安抚了一句。

宁冲玄点头,起身正色答道:“师命不可违,既是恩师所言,那冲玄身为弟子,自当遵从。”

如此,那便只剩……齐云天的目光不易察觉地扫过张衍,但见张衍含笑正坐,面色如常,眼中却有思虑之色。

齐云天知道众人必定心中忿忿,此番师徒一脉只扶持宁冲玄一人,已叫他们做了陪衬,若此番宁冲玄不得上位,则下次他们依旧只能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不过,便是没有这些事端,自己也断不会看着微光与元贞洞天做大。当初沉疴难愈,腾不出手来,如今是时候将那些旧账一笔笔清算了。

“诸位师弟若有别的看法,不妨各抒己见。”他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从那些议论纷纷上轻而易举地碾了过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人人都知这是洞天法旨,谁敢再有异议?何况齐云天虽是笑得平易近人,却无人敢挑战这位首座的权威。洛清羽率先起身,庄不凡自然也没法再坐,其余人等跟着纷纷站起,一并答道:“我等谨遵大师兄之命。”

第六十四章

六十四

齐云天目光一一扫过那些或低眉顺眼或心有忿忿的脸,知道他们再如何悻悻,也不得不在自己身份与威压前垂下头来。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早已明白了何为高处不胜寒,何为不怒而自威,哪怕笑得温和,也叫人心底生寒。

他抬手示意众人坐下,温言道:“我知你们心有困惑,不过修道一途,我辈所求从不为一时名利,若被沤珠槿艳迷了道心,反是得不偿失。”

众人点头称是。

“大师兄所言甚是。”庄不凡开口道,面色有些肃然,“只是我等虽不主动出战,但若是世家欺人太甚,难道还要一忍再忍吗?”

齐云天转头看向这元贞洞天门下的得意弟子,眼中仍是宽和的笑意:“庄师弟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大比本就是门中为同门切磋较艺所设,若有后进弟子讨教,自然无有不应的道理。莫说你与洛师弟,便是为兄也当有此准备。”

庄不凡对上那微笑的目光,没由来有些心虚,立刻垂了眼睛。齐云天固然可以说自己时刻等着人前来挑战,但又有几个人有胆子一试第一峰的威严?

“说来,洛师弟。”齐云天转而看向下手的洛清羽,“你今日与周师弟一战,胜得固然干脆,但下次,切记不可再莽撞了。”

洛清羽自那平和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告诫意味,心中一凛,低下头去:“多谢师兄提点,今日确实是小弟思虑不周。”

齐云天知道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笑了笑。眼下洞天的意思已经交代完毕,他也无意说得太多,便道:“时候已晚,为兄便不久留诸位师弟了。待得大比结束,我们在好生一聚也不迟,今日先到这里吧。”

“那我等便先行告辞了。”众人陆陆续续起身,最后也不敢失了礼数。

“好生歇息吧。”齐云天点头受了他们的礼,摆手示意他们自便,“范师弟且留一下。”

众人皆知范长青是齐云天亲信,自然也不奇怪那后面一句,当下各自告退,背过身去面上的不平之色终是显了出来。唯有宁冲玄面色平静,不以为恼,反而在临走前先同张衍招呼了一声。

齐云天淡淡瞥过一眼,转头不作声地一笑,目光黯了下去,带了些倦意。

众人散去后,舱内兀地有些空荡,齐云天反而觉得这空荡才是教他熟悉的清静。范长青候在一旁,齐云天不开口,他自然不敢轻易打搅。

齐云天本是要留范长青问上两句周宣的事情,按了按额角抬起头时,忽然一怔。

张衍竟还不曾离去。

他站在那里,隔得不近也不远,有种叫人踏实的坦然。胸口像是毫无防备地被撞了一下,所以呼吸才会难得失了调理。心头浮上一股无法描述的情绪,像是有什么升了起来,提起一点意外与隐秘的欣喜。但这欢喜来得并不真切,如同没有根的浮萍,若是拨开了,剩下的仿佛又是戚戚。

齐云天对上那沉稳凝定的目光,终是抿出恰到好处地微笑,示意他上前说话:“张师弟,是否还有话要与为兄说?”

“不错。”张衍上前几步,在他下手坐下,抬头微笑,却又不失郑重,“师兄方才所言,是要我等弃了此次大比,无需去争那座次,不过师弟我却有一法,定能让宁师兄此次成为那十大弟子之一,不知师兄是否有兴趣一听呢?”

齐云天一怔。

一颗心反而安稳了下来,终是摆脱了那一瞬间的无所适从。只觉得,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这个人确实是为了宁冲玄才来到自己面前的。

手指略微捏过袖口,那一点织绣花纹的触感从指腹传到脑海。手指隔着一层衣袖收紧,指甲陷入掌心的感觉便不那么明显,刚刚好够他摆脱那一点无谓的思虑,换做同样镇定的神容:“若是张师弟真有此法,不妨说出,那下次大比,为兄必也为你争得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