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在一瞬间醒悟到了他的意图,还未起身,一道金光便如屏障般降下,将他二人彻底隔绝。

周雍头也不回,背影狼狈而骄傲:“你既然动不了手,那兄弟就帮你一把。回去好好做你的溟沧大弟子,将来说不定你还是一派掌门,多威风。”

“周雍!”

身后似乎传来齐云天的厉声呼唤,但转瞬就被呼啸的风声淹没了。周雍没有撑开法相,也没有敞开更多自己的气机,只带着一身属于齐云天的血,来到那巨大的魔相面前。

真是丑陋啊……浓重的血气令那魔物为之驻足,周雍与那些赤红的眼睛远远对视着,忽然笑了一下。

他想起很早的时候自己与清辰子坐在一起喝着酒,旁边的齐云天只能默默地喝着一盏茶,可他们还是一起碰杯,说着不醉不归的话。

借着那魔物分辨气息的空隙,周雍纵身而起,贴近到了它的十丈之内,摘下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少清派,玄天宫。

白衣剑修神容冷肃地观望着那邪祟的魔相之势,身后却忽地响起什么东西哐当落地的动静。他闻声回头,原是玉架上的一坛酒无端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料想中的雄浑气机半点也不曾涌起,反倒是有什么力量在抽丝剥茧,将他整个人牢牢束缚其中。周雍不可置信地捂住胸口,只觉得刚才那一瞬间打入身体的那一滴水在疯狂滋长蔓延,夺去了他的全部法力。

通天的魔相自他眼前消失,周雍骇然回身,却只见那猖獗嗜杀的恶鬼出现在屏障的另一侧。

第616章

【张齐】秋水共长天【616】

六百一十六

记忆里,曾经有过一次这样荒寒的风雨,带着无望,带着被命运打败的心灰意冷。再如何睁大眼,也看不清那个远去的背影。

齐云天仰起头,目光微狭,努力想要看清那尊拔地而起的魔相。

风声吼破了嗓子,像是某种厉鬼的哭嚎,魔相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震怒,隆起的筋肉轮廓如山。它浑身骨刺突兀地生长,魔气盘绕其上,透着盖世凶悍与狰狞之美,粘稠的黑血顺着庞大的身躯滴淌在地,溅起阴森漆黑的火焰。

噩梦重现,原来那根本不是梦境,而是天意在预演结局。

掌中的墨玉罗盘一寸寸碎裂开来,化作星星点点的碎光转瞬淹没在雨中。“踏步星罗”这般厉害的真器,也不过只能教这尊魔相腾挪百丈便到了极限。

齐云天提着剑,于狂风暴雨中逐渐站稳,安静地望向那大步而来的魔物。身体的知觉迟钝而麻木,想要上前的念头腾起许久,才只能艰难地迈开第一步。

“站住!你想死吗!”周雍的咆哮自身后仿佛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被一滴水猝不及防地锁住了所有力量,跌落在地,此刻只能徒劳地拍打着阻隔的法障。

“昔年,”齐云天没有回头,只抬高了声音,不让自己的话语淹没在风雨声中,“灵崖上人周阳廷,百般筹谋,自诩我溟沧四代掌门故去后,九洲便再无钳制之人。殊不知……”他的视线被雨水模糊,那张苍老孤傲的脸却还历历在目,“殊不知,玄微掌门早已率先一步留下禁术,颠覆此局。”

“这个时候你还管这些做什么?”周雍简直觉得他不可理喻,一拳狠狠地砸在自己设下禁制上,“你快点把你这个该死的北冥真水给我解了!”

齐云天对他的愤怒置若罔闻,继续艰难而缓慢地向前走去,身后血色逶迤:“那不是北冥真水……若只是北冥真水,又如何能封禁你这等‘以气化神’之物的自绝?当初在小龙观,你以一剑救我一命,今日便以此作还,因果两清。”

就这么一步,又一步,渐渐地,风雨中连周雍的叫骂都再听不清晰。齐云天任凭雨水打落在脸上,专注而凝定地望着面前失去理智的魔物。

“告诉周阳廷,他从来也没有赢过我溟沧的四代掌门。”他的声音冷涩而坚决,仿佛就是为了这样一句近乎挑衅的宣告才执意要挺直脊梁站到最后,“千万载光景,倏忽易过,得道长生又如何?若为山门,没有谁死不得。”

暴雨肆意滂沱,浇得他一袭青衣零落。魔相发现了这个胆敢向自己逼近的存在,巨臂挥舞着大剑劈砍而来,长天剑仅接下一击就从中而断。

齐云天却还在向前,他将断剑丢开,一步步走入漆黑的火海中。这是梦中早已重复千百次的故事。

越是走近,身体崩溃得就越是迅速,那些埋藏于血脉深处,多年来一直靠着祖师伟力镇压的阴浊魔气被唤醒,争先恐后地与魔相向合,这一次,无论多少水浪扑涌而来试图将伤口愈合,身体都会在下一刻重新开裂。

四方潮水在这片残暴的伟力面前形同虚设,只能做着最简单的抵抗与保护,不过是聊胜于无。他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被摧毁,可是那些疯狂的力量到底无法他杀死他分明还流着血,可已不再是人,而是渐渐成了“水”一样的存在。

那是“交换”……从在祖师灵穴立下誓言的那一刻起,这一日的到来,不过早晚而已。

膝盖与后背受到重创,齐云天踉跄一步倒在血水中,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还是败给了经年累月的疲倦。

“你太固执了……可是你怎么可能拗得过天意呢?你们错过了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是命运在告诫你……再这样下去,终是害人害己……他已经害了你,而你也终将害了他,这就是……你强求因果的代价啊……”

是吗?这就是……我的代价。

曾经一次次侥幸地以为能够摆脱命运的诅咒,可最后还是没能跑出命运的掌心。

齐云天剧烈地咳嗽着,他浑身是血,带着不计其数的伤口,哪怕是手脚并用,也想要接近那个将一切格杀勿论的怪物。

“收手吧,”他向着那庞然大物轻声开口,“我就在这里。”

魔相的瞳仁里燃着滔天的火,似要烧尽一切也要烧尽他。可齐云天却伸出手去,仿佛遥遥地想要抚摸恶鬼的脸颊。

金光流转的禁制之外,周雍牙关紧咬,试图撞破那层阻隔,却又在看清齐云天的表情时,忽地一怔。

他停下了一切怒骂,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伸出手的青年,突然无话可说。

那张血迹斑斑的脸上带着只有少年人才会显露的腼腆与深情,又像是属于年长者的喟叹与温存,那是只有将大半生的岁月都耗费在凝视同一个人身上才有的专注。他终于明白齐云天所说的“做不到”究竟意味着什么,此刻任谁都能看出,那个面目全非的怪物是他的爱人,所以就算是恶鬼也一样要拥抱。

可是太晚了……周雍见证着一根根骨刺贯穿那个委顿在地的身影,终是背靠着禁制坐倒,不忍再看。

太晚了,太晚了,于是连赴汤蹈火都是错过。

苍白的手指竭尽全力攀上那些尖利的骨刺,无论如何也要紧握住恶鬼好血嗜杀的手。齐云天艰难地看进那双比妖魔还要暴戾的眼睛,想要开口,喉头却哽堵着乌血。魔气疯狂腐蚀着他的身体,而水浪又在锲而不舍地替他再生,他低下头,额头贴上那粗粝如甲胄的巨臂,像是与爱人久别重逢。

恶鬼撕碎猎物的利爪顿在中途,赤瞳之中忽然流出鲜红的血。那样可怖的一张脸上第一次有了某种可以称之为是表情的变化。

仿佛是在问,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吗?

“是我。”齐云天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泪水混在大雨中仓促滑落,“我就在这里。”

第617章

【张齐】秋水共长天【617】

六百一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