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漫不经心地将手一抬,便有水流袭来,扼住周雍的咽喉,将他重新摁倒在地。

周雍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借由齐云天的皮囊醒来之物,眼睁睁看着他踏浪凌空而起,迎上魔焰深处的庞然大物。那一刻渊渟岳峙,魔物缓缓吐息,大浪汹涌澎湃,某种近似“死亡”的概念铺天盖地。

那确确实实不是齐云天,以齐云天的年纪,还远无法生出这等需要万古光阴才能磨砺出的傲慢,连周雍都要为之胆寒。

交换……究竟是什么时候?那家伙到底做了什么交换?是谁给予了他这等伟力?周雍被水浪擒拿得动弹不得,一颗心却因为颤栗而狂跳不止。他目睹着这一切,却并不觉得庆幸或是得意,只感觉冥冥之中宿命在磨刀霍霍,谁也逃脱不得。

一声低沉的咏叹回荡于天地间,那个青色的身影于魔相面前本是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存在,却有着令人无法忽略的骇然斗志。四面狂乱的灵机纷拥如潮拥簇向他,其间风雷赫赫,卷起吞噬万物的涡流。

千刀万刃自水浪中浮出,盘踞在青衣修士身侧,刃身像是被雷电淬沥过一般噼啪作响。

凶相毕露的恶鬼顿住了,血红的巨瞳大睁,显然留意到了这个企图拦阻自己的存在,但它却没有立时进攻,而是罕见地停下咆哮之姿,选择了端详。它全然没有意识到那锋芒凛冽的杀机,只拖着冗重的身躯靠近,慢慢伸出一只手去。

别看了,那不是你要找的人,真是愚蠢啊……周雍遥遥望着这一幕,只觉得好笑,却又笑得格外难看。

你该庆幸他早已死去,如今杀你的不过是借他皮囊复苏的无名伟力。若他还活着,你以魔相之姿显世,溟沧岂能容你?为保全山门声誉,他齐云天又岂能留你?

青衣修士没有表情地打量着接近自己的魔物,巍然不动,只在那只狰狞巨手临近的瞬间挥剑,留下一道清澈的痕迹。

像是发号施令。

水浪中的利刃全然活了过来,向着魔相劈砍而去,一息之间,那只巨掌就像是被无数利齿啃咬过一般残缺不堪。那些利刃疯狂地钻入魔相深处,绞断其间构筑筋肉的魔气。魔相从未受到过如此巨创,盛怒之下爆发出激烈的狂吼,更浓烈的魔气喷薄而出完成再生,骨骼与血肉重组的声音仿佛万千巨蛇游走。它极尽可能地宣泄着愤怒,沉寂的目光中燃起更为激烈的火。

“生”与“死”在激烈地争夺着主导权,魔相每一次再生,便有更多的水浪扑上,与之不死不休,毫不留情。

厮杀的最后,竟是奔涌的浪潮占了上风,赤紫色的魔焰在渐渐败退。原本失控到无人能挡的魔物居然当真被水困住了,它的身躯依旧庞大魁伟,却已被利刃切割出一道又一道深邃的伤痕,流淌出不知是否是鲜血的漆黑液体。它咆哮着,吼叫着,却无人能懂它的悲恨与疯狂。

周雍被那吼声震到双耳流血,若非他本就不是活人,此刻早已是脑浆迸裂。他艰难地抬眼,只见天与地俱是黑的,不断流出黑血的魔相摇摇欲倒仿佛巨山将倾,唯有那个青色的影子凌驾于大浪之上,抬手间像是撑住了天穹。

龙吟声激荡开来,整片天空为之动容,云聚如潮涌,无可计数的雷电应召而来,汇成避无可避的最后一击。

“龙盘大雷印……”周雍认出了那门神通,嘶哑的声音已不可闻,“结束了。”

原来一切的最后将在雪亮的电光下戛然而止……那是足以将万事万物都粉碎的雷霆,谁都无从幸免。如同天谴。

真是讽刺啊……你千方百计也想要护得周全的人,最后却由命运借你之手亲自杀死。

惊雷应声而落,面目狰狞的魔相仰头迎接这片处决,那样凶恶,又那样孤独。

“……不。”

一声微弱的嗓音转瞬湮灭在暴烈的雷声中,然而那本该摧枯拉朽的雷霆却生生为之一顿。

青衣修士忽然反手将长天剑刺入自己的身体,龙盘大雷印刹那间尽数崩溃。

第615章

【张齐】秋水共长天【615】

六百一十五

天地死寂,潮水崩溃,青色的身影自高空跌落。

原本就已不受控制的魔相被雷霆彻底激怒,它摆脱了水的束缚,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吼,狰狞赤红的巨瞳炽烈燃烧。每一处被割裂的伤痕都在魔焰的缠绕下迅速愈合再生,此刻已再无任何力量可以压制这个极恶极伟之物。

它就要抬手抓住那个试图杀死自己的始作俑者,想要将他捏得粉碎,一道星光忽然在它面前一晃而过,裹住齐云天下坠的身形,将他一把捞出。

周雍背靠着一块斜插入地的巨大断石,气喘吁吁地将星鞭一甩,青年伤痕累累的身体重重摔落在地,下腹被长剑贯穿。远处的魔相挥动巨拳,拔地摇山,随时都可能将这片临时的藏身之处粉碎。

他用力呼吸着,双眼发红,几乎是强撑着起身上前,一把抓住青年的衣襟用力摇晃:“看看你干的好事!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青年极缓慢地睁开眼,他的眼前尽是血污,目光空茫一片,却还是从那声愤怒地斥责中分辨出对方的身份:“……周雍兄。”

周雍气得发抖,将他重新摔回血泊中,狠狠唾骂:“我就知道你是个祸害!无论如何都死不了的祸害!”

青年偏头咳出一口血,捂着伤口用力将长天剑一把拔出,一袭青衣几乎染满血色。他无力地躺倒,身下血色蔓延,这一刻,他失去了方才的一切威严与气势,又变回了那个重伤垂死的齐云天。

“真是教你失望了……”齐云天声音沙哑,似带了些嘲笑,“我居然还能活着。”

周雍定定地看着他:“你以为你现在还叫活着吗?”

齐云天微微一哂,不置一词,四面的水浪源源不断涌聚而来,开始修补他的伤口。他依旧虚弱,却到底不曾绝了气息:“你说的对,现在的我和你原也没太大区别了。”

周雍咬牙切齿地看着他:“齐真人好心胸,好气魄,居然连自家祖师伟力的主意都打上了!难怪,难怪……一丁点儿水汽灵机只怕都能教你春风吹又生,何况这里足有半条成江!你既铁了心要为山门舍身,如何不肯让那龙盘大雷印落下一了百了?那等祸事的魔物不杀了,还要留着它毁尽九洲不成?”

“张衍乃我溟沧派渡真殿主,不劳玉霄费心。”齐云天以剑支地,试图起身,被水强行治愈的伤口却再次开裂。他手脚都僵硬地痉挛着,像是已经不属于自己。

周雍指着那渐渐逼近的岿巍魔相,恨声道:“你还管他叫张衍?你还以为溟沧会认这个渡真殿主?你若真的还有一派大弟子的担当,就该替天行道,除了这魔物!”

“就算在你们看来,他是何等穷凶极恶之物……在我眼里,他也只是张衍。”齐云天抬起头,神色意外的平静,“你能够明白的吧。”

“所以,哪怕死了,也要为了他活着爬回来?”周雍沉默良久,终是嗤之以鼻,“你以为你是谁?济世的太上圣人吗?”

他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那双过分沉静的眼睛,只觉得可悲又可怜:“你保不住他的……你但凡用你那颗黑透了的心想一想就该知道,这等魔物,莫说玉霄容不得,九洲同道也皆不会置若罔闻。你若想保全溟沧,便只剩下大义灭亲这一条路可选。杀了它,告诉所有人这等魔物与溟沧无关,全是张衍修炼邪门歪道,终致走火入魔,眼下溟沧已是清理门户,天下太平……你没有别的选择了。”

齐云天静静地阖上眼:“我做不到。”

周雍忽地一噎。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齐云天,或许也不会有人见过这样的齐云天,原来骄傲了一辈子的人并非不会低下头颅,只看是为了谁。他真想肆无忌惮地嘲笑这个懦夫,但最后也只是转过头用力揩拭过眼睛。

魔相的动静渐渐近了,它盛怒之下本就已是癫狂到只知毁灭,此刻魔焰喷吐,更是恨不得大杀四方。

“原来你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周雍低声开口,“真是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是啊,会很让人失望吧。”齐云天轻轻呼出一口气。

周雍摸索着一旁的断石一点点站直:“失望不失望,跟我都没什么关系。既然捡回了一条命,那就好好活着吧。”他手中星鞭一扬,一击打在血泊中,任凭齐云天的血溅了自己一身,“活着,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