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地握着那枚上极殿副殿主才有的青玉法印,印章分明的棱角陷入掌心。那根本不是梦,而是齐云天的谎言,当年的自己明明因为那个人的只言片语都会心生疑忌,如今却偏偏相信了最不该听从的骗局。

法力明明被虚耗了大半,张衍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他须得尽快与齐云天会合,只要拿下周雍,便能破开僵局,在人劫之前先赢玉霄一着。待得了结此间之事,他还得向齐云天问个明白……

这么蹉跎辗转着,当真过去了许多年。他从前也觉得光阴飞逝,与齐云天的日子来去匆匆,过得仓促而又不真切,却不似现在这么虚无而遥远,仿佛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四野之中又开始出现浮兀游移的白石,那些零落残破的殿宇就像是荒废的孤岛,又像是倒塌的墓碑。张衍忽然意识到这里像极了一片墓地,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埋葬什么人。

他不顾那些多余的阻碍,加快剑遁的速度。四面八方真是安静,没有一点多余的气机,他听不见紫霄神雷的响动,也感觉不到北冥真水的波澜,齐云天与周雍的战局已经拉长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吗?

张衍一把擒住身侧盘绕的神水禁光,企图感知到齐云天的气机,忽然间却听到了低沉的埙声。那是一支缓慢而单薄的曲子,透着隐哀。

他御剑寻去,最高处一座白石浮台上,有人坐在浮台残缺的边缘,手持玉埙,吹着挽歌。

是周雍。

玉霄派大弟子安静而疲倦地坐在那里,明知张衍来了却也不曾中断吹奏,溅上他衣衫的血已经干透,乌红到透黑,胸前像是绣着枯萎了的花。

他的左手拇指上那枚白玉扳指仍在,右手小指的红玉戒指却不知去了何处。

张衍在附近的一座断桥上落定,手执雪亮的剑光步步走近。周雍却始终无动于衷,只管专心致志地吹奏最后一段曲调,投入至极。那张脸看似与周幼楚一般无二,却又完全不同那个女人空有绝世美貌,却不懂何为明眸善睐,周雍则言谈举止都透着丰沛生动的情绪。他此刻的哀伤不似作伪,当真是感极而悲。

最后一个尾音如花零落,在虚空之中余韵不绝,那玉埙也随着一曲终了而碎去。

“玉霄派有个规矩,非是周吴两姓出生的弟子,如不能在八百岁前洞天,便不可再继续留山修行,必得勒令转生。”周雍垂下手,抬头看向对面的张衍,“我也算沾了周氏嫡出这一重身份的光,才能挨到与齐老弟同日洞天的时候。”

“大师兄呢?”张衍并不理会他那些慢条斯理的感慨,径直开门见山。

周雍偏头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齐老弟洞天之时恰逢八百岁整寿,一晃眼四百余载过去,今日败亡在我手上,总归也不算辱没了他溟沧大弟子的身份。”

张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指尖剑光发疯似地分化绽放。

周雍的目光在那片化剑上一晃而过:“张真人好剑术,只是这化剑一途比之清辰兄,到底差得太远。”

他话音未落,成百上千的剑光已是杀来,然而那样不死不休的气势却断绝于中途,在临到周雍面前时生生顿住。

周雍从背后拎出一个青衣萧瑟的身影,代替自己挡在那片剑光面前,得见张衍那一瞬间紧缩的瞳仁后轻笑出声:“你不是在找他吗?”他抓住那个身影的衣襟,将整个人好整以暇地拎在手中,向着张衍晃了晃,“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也看在你与幼楚妹妹夫妻一场的份上,我特地留了个全尸。”

齐云天长发垂散,脸上身上沾满污血,胸前带着被贯穿的伤口。残缺的衣袖下,那只右手的五指上伤痕累累,仿佛曾徒手抓住过什么锋利至极的东西。他失去了往日的衣冠楚楚,却睡得比从前都要安静。

“你不知道他有多狡猾。”周雍拂开齐云天额前的碎发,以便张衍更好的看清这张死去的脸,“我以为他快死了,他却在死前还不忘奋力一击,毁了你与幼楚妹妹的鸳盟。他实在是很聪明,明明只剩一口气了,居然还能洞察关键所在。”

“把他放下。”张衍冷声开口。

周雍倾身看着他:“我知道,你能回来这里,说明幼楚妹妹已经不在了。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能杀死她?她是上人最得意的作品,而你,虽然是至法洞天得道,但受困于这片太初之地,你根本无气可取,反要被拖累己身。你原本杀不了她的,就算你跳出了上人的一星三曜之术,但鸳盟毕竟还在,你纵使有通天的手段,也奈何不了她。”

张衍的目光一寸寸地冻结,冷意之后是某种难以遏制的惊涛骇浪。

“其实你应该感谢我,”周雍毫无畏惧地望着他,“如果不是我,或许你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其实他大约也还想再看你一眼吧,只是嘴硬不肯说罢了,好像说出来就跟低头认输一样。”他漫不经心地继续叨念着。

“把他放下。”张衍重复了一遍,瞳仁中有某种张牙舞爪的血色在扩散。

周雍久久地端详着他,倏尔一笑,将手指骤然松开,任凭那袭青衣向着无边黑暗坠落。

张衍御剑追去,却只来得及触到那已经彻底冰凉的指尖。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拽住齐云天的身体拖往深处,将他们至此分别,教他无论如何也追逐不上。

周雍安静地坐在浮台边缘,看着那个义无反顾没入黑暗的身影,把玩着手上的白玉扳指,难得不见任何表情。

“追到了又有什么用呢?”他轻声叹息着,“你还是来晚了啊,张衍。”

锦衣华服的青年至此起身,看了眼空无一物的小指,仿佛那红玉戒指碎去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他的神色无比平静,仰起头时目光像是盛着明澄的水:“到此为止了。”

他正要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摘下,那个瞬间,黑暗深处却传来恶鬼盛怒的嘶吼。

第611章

【张齐】秋水共长天【611】

六百一十一

无边幽冥里忽然溅开大片的猩红,似有谁喷出一口接一口的血。待得周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血的时候,烈火已如龙卷般冲天而起,烧开盛大耀目的光华。那火焰中藏着不可一世的魔物,吐息之间地动山摇。

三目五足的魔相挥舞着巨臂自大火中步步而出,每一处隆起的筋肉都被烧至开裂,而后再生出漆黑的骨骼,赤紫的魔焰缠绕其上,化作新的臂膀。六角峥嵘的头颅上,新生的十二只眼目硕大而圆睁,每一只赤红巨瞳之中演化着天地阴阳之变。它凶狠而失控地要屠杀一切,暴怒至极,无人能挡。

世间再无能与之媲美的魔物,它一切的凶丑之相都透着暴戾恣睢之美,那是绝对的力量与霸道,若是出现,必要咆哮世间。

浮台连带着四面八方的全部白石都瞬间融化盘旋在那悍戾魔相四周的气流炽热到不可思议周雍失去了一切立足的依凭,却依旧稳稳地悬于虚空中,与这片穷凶极恶之势分庭抗礼。

他抬头仰望着那还在不断拔高的魔相,颤抖的目光几经变换,终究难掩惊愕与怖惧。

“劫数啊……”他低声呢喃。

眨眼间星云又起,周雍自法相之中拖拽出一支华光灿烂的长鞭,那是一颗颗星辰被无形的法力串联在一处。他提鞭在手,利落地抽出一道道气劲,打散不断逼近的魔焰,向着魔气最为汹涌肆虐之处袭去。

魔相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它巨大到挪移都艰难,却誓要将一切都斩杀殆尽。周雍被那可怖的怒吼震退数十丈,索性星鞭一挥,缠绕上魔相一臂,将整个人随之带了过去。

他不断躲闪着那些利爪巨拳的挥击,然而魔相的举手投足都会刮出锋利的气流,不过几息之间,已是撞断了他数条肋骨又削去一臂。他只能稍加退让,寻觅一点空隙重生躯干,以免自己先支离破碎他不似周幼楚那般与张衍有鸳盟相牵便可视一切攻势为无物,与齐云天一战更是消耗巨大,此刻若不多加斡旋,只怕他会瞬间失去对局势的掌控。

那森严魔相早已超出了周雍认知的一切道术功法,除却不祥与灾劫,他根本看不出任何根脚来历,世间怎么会有这等令人无从匹敌的伟力?早已超过了“人”所能达到的极限,就算是自己这样“非人”的存在,也要自惭形秽。

怎么会……这个张衍,怎么会……

星鞭忽然被魔相的一只巨手牢牢擒住,周雍厉喝一声,手腕一震,星鞭陡然化作繁星点点四散开来,脱离了魔相的钳制。他堪堪躲过又一只巨爪,扬手间星鞭重聚,替他开出一条突袭之路。

这尊魔相极为巨大,却也输于巨大,在这“太初之地”,他是一切的主宰,再厉害的魔物诞生于此,也不过是徒困于囚笼。

疯了,真是疯了……这样的魔物,岂能容它继续存留于世?周雍手握成拳,拇指间的白玉扳指磕得掌心发疼。

他终于看清了魔相的本尊,一时间胆寒到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