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雍抖落冻结成冰的手臂,任凭它们碎裂剥落,不过一息之间,他又长出了完整的臂膀。他活动了一下新生的手指,将浮兀与半空的两枚玉戒带回手上,沉默片刻后终是向着不远处的失败者走去。

齐云天长发披散,被利箭牢牢钉死在地,整个人无法动弹地躺倒在血泊里。他的指尖与发梢犹自有些透明,仿佛随时会化作泡沫散去。

第609章

【张齐】秋水共长天【609】

六百零九

“被骗了啊,齐老弟。”周雍一步一步缓慢来到齐云天面前,他身上的大半躯干都随着刚才那场极寒的风雪冻结,每一次迈步,便有冰渣簌簌而落。但他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毫发无伤,崭新的皮肉取代被冻死的身体,锦衣华服衣纹煊赫,他依旧是风流倜傥的玉霄派大弟子。

齐云天终于艰难地睁开眼,他的眼瞳有一瞬间失明般的空茫,随着周雍的走近,才渐渐凝聚出一点光。

周雍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偏头对上那几近涣散的目光:“别看了,只是鸳盟庚帖上的一缕气而已,他没有来。”

齐云天张了张口,却只呕出一口乌血,偏过头吃力地咳嗽起来,最后精疲力竭地重新阖上双眼。

“原以为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没想到反而比从前更任性。”周雍撑着膝盖,望着激战之后空旷无垠的虚空,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他们忽然又像是许多年的老朋友了,一方即将死去,于是故人跋涉千里前来送葬,“你差点就回不来了,你知道吗?”

齐云天静静地躺着,仿佛睡去,没有理会他的问句。

周雍也不曾看他那枝钉死齐云天的箭矢能清楚的将这具身体的一切状况反馈给他,那颗被贯穿的心脏早已衰弱到不可挽回,与其说是还在跳动,不如说只是在轻轻发颤他懒懒地坐着,仿佛也被相同的疲倦压垮了肩膀:“做人有什么不好?偏偏想着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怪物。”

最后一场风雪四下飘零,周围寂静无声,仅存的白石浮台了无生机地虚悬着,好似坟茔。太昊鱼龙恹恹地趴在周雍肩头,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原本坚不可摧的鳞片簌簌剥落,露出嫩红脆弱的血肉。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良久,齐云天终于声音沙哑地开口。他再次睁开眼,眸色依旧黯淡,目光投往遥不可及之地。

“是啊,我是个怪物,假装得再怎么好,我也做不了人。”周雍耸了耸肩,“而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齐云天嘴角牵出一点弧度,发出一声轻嗤的鼻音。

周雍终于转过头:“想笑就笑吧,你的时间不多了。”他观察着那张血痕交错的脸,“你知道自己的下场吗?”

齐云天的目光始终空空的:“这么死去,或者……留在水里。”

“如果不是还记挂着那个张衍,你大概真的就彻底留在水里了。”周雍看了眼他手腕上被太皞鱼龙咬出的血印,扶着额头叹气,“要揪你出来真是不容易,你就那么想死吗?”

“正好能如你所愿。”齐云天开口的声音很轻,显然已无更多发话的力气,“……你赢了,你该高兴才是。”

“是啊,我该高兴。”周雍顺着他的话表示认同,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可你就要死了,我的朋友不多的。”

齐云天稍稍转过头,似看着他,又似根本看不清他:“最后让我像个人一样死去……需要我向你道谢吗?”

周雍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却惊不起齐云天眼中半点多余的波澜,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听你道谢总觉得不安好心,还是算了吧。”他看着齐云天固执得不肯闭上的眼睛,一语点破他最后的心思,“别等了,那个张衍过不来的。他和幼楚妹妹有鸳盟在,再如何厉害,也是赢不了的。你要是还有什么话,我可以替你带给他。”

齐云天呼吸微微一窒,漆黑的瞳仁中颜色愈渐浑浊。他没有血色的唇艰难地翕阖着,吐露出几个气音。

周雍辨认着他的唇语与几个不明显的字眼,眉头稍微皱起:“把箭拔出来,你会死得更快。你已经不剩多少血可以流了……你这具身体早就被某种力量侵蚀朽坏,能坚持到现在,才真是不可思议。”

齐云天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却终究连抬手的力气也无。

“好吧好吧,权当由我亲手送你上路。”周雍嘟囔了一句,俯下身一手按住他的伤口,一手握住那道太过明亮的光华,“你为什么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就算没有这一战,你也迟早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光箭被利落地拔出,溅开一片污浊的血色。箭矢化作荧荧星辰还未彻底散去,齐云天眼中忽地亮起凌厉疯狂的光。

苍白细长的手指间,秋水笛瞬息间化作寒光一击刺来,光阴乍停。

雪亮的剑光凌空画弧,削下女人的半截手臂,然而澹澹星芒便如雾气般从断肢中涌出,四下而散,再一次拦住去路。

张衍御使着清鸿玄剑,毫无停顿,身后魔相狰狞咆哮,震开对面的一切手段。

女人再生出新的臂膀,行云流水地指点着星辰与他继续纠缠。她的身形在魔相面前渺小得可谓微不可及,偏偏又轻快到几近翩然。她吟咏着古老的语言,招来漫天星河流淌,自己也仿佛要变成璀璨群星中的一颗。

无数道剑光盘旋而舞,将星辰斩落,女人却始终安之若素,任凭剑光在她脸上留下交错的伤痕。

“咦?”她刚要微笑,忽然间却发出了一声疑惑的音节。女人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只沾到一手金色的血。

张衍注视着那张支离破碎的脸,也是一震。胸膛中的脏器剧烈地收缩,似有熊熊烈焰燎原烧开,某种本就该属于他的力量挣脱枷锁。

下一刻,魔相轰然暴起,眨眼间拔高数十丈。张衍腾步起身,又是一剑劈砍而下。女人仰起头,任凭他逼近,扬起手臂的同时铺开一片金色的符文。剑光陷入那符文之中如入泥泞之地,张衍厉喝一声,身后魔相立时将这片阻隔一举撕开。

女人流淌着金色血液的脸还凝固在一个曼妙的表情上,脖颈却已被张衍一把擒住,用力折断。她睁大的眼眸空洞到一无所有,像是被抽去生命的茧。

千百道剑光如雨洒落,一道道尽数钉入那具身体,将它打入还未彻底散去的含离星砂之中,消融至无形。

浮台之上,两个年轻人还保持着野兽厮杀般的姿态僵持着,光华黯淡,烟尘散去,周雍身后最后一颗命星也随之熄灭。

周雍用力收回自己洞穿齐云天胸膛的手,指尖还残留着未曾彻底消弭的星火,一瞬的悸然惊恸之后,目光逐渐变得漠然而倦怠:“值得吗?”

被问到的青年不曾答话,他失去了最后的支撑,重重跌倒在血泊中,手中的青花白玉笛寸寸碎去,如斑驳月色,一地皎然。

与他一并死去的,是那只早已没有展翅之力的太皞鱼龙。它猝不及防地被秋水笛开膛破肚,藏在它身体里的鸳盟庚帖也断做两瓣,簌簌成灰。

第610章

【张齐】秋水共长天【610】

六百一十

含离星砂荡开的星河在缓缓散去,那样灿烂的星光一点点斑驳褪色,伴随着魔相一起熄灭,抖落余灰。

张衍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偌大的空虚与无所适从包围了他,成为了他新的敌人。那个无论如何斩杀都会死而复生的女人猝不及防地败落,仓促到教人找不到击杀的实感。她真的死去了吗?还是化作更为妖异的鬼魅在伺机蛰伏?

然而这些念头也只不过转了一瞬,此刻一切阻碍尽去,他毫不犹豫御起剑遁折返,将法力悉数荡开,一息之间便已腾挪百里之地。

耳边依稀鼓荡着风声,还有某种尖利刺耳的笑声在刮痛耳膜,那感觉太阴冷也太疯狂,是他最痛恨的诡异。

神水禁光紧紧地跟随着他,似乎不安于他此刻焦灼的心态,不断降下冰凉的灵机提醒他需得静心凝神。然而张衍全然没有心思在意这些,他只隐隐约约生出一种随时都会怒不可遏的错觉。尽管魔相灭去,但他心头的大火还在烈烈不休的烧着,烧得整颗心备受煎熬,烧得整个人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