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既将此事的处置之权给了我,便不会再过问。”齐云天与他一到走上极天,于云间闲庭信步。午后温暖的阳光落入他眼中,将那双沉静幽深的瞳仁照得微亮,一丝笑意随之化开,“我身为上极殿副殿主,这点担待还是有的。若事后掌门真人怪罪下来,自有为兄一力承担,与渡真殿主无关。”
张衍听着他说起似曾相识的句子,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切的恍惚。
齐云天的眉眼端和得一如旧日,就连那点笑意在眼中晕开的色彩都与过往重叠得严丝合缝。许多年前,这个人也是这样望着自己,说着近乎一般无二的话,答应他自十大弟子首座的位置上退下;许多年过去,这个人又以相同的姿态,将十大弟子首座之位交到他的手中。张衍一时甚至难以相信,岁月怎么会过去得如此不露痕迹?
“怎么?”齐云天意识到他的走神,稍稍偏过头。
张衍回过神,收走了“踏步星罗”的内层,却将外层主位重新交到他的手上:“倒是件好宝贝。按你所说,那这外层还是由你拿着祭炼,他日事有不谐,我也可照应一二。”
齐云天看着掌中那罗盘,片刻后唇角一弯,故意道:“渡真殿主这便是在说我技不如人了。”
“怎么,大师兄是想定我一个藐视上殿之罪?”张衍握住齐云天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的同时上前一步,与他额头相抵。
齐云天垂眼笑了起来,抬头似有若无地吻过他的鼻尖。
张衍一手揽住他的脖颈,将他的下唇咬住,舌尖顺着微张的齿关探入,勾走齐云天胸臆中那一声轻叹。
封闭多年的石门缓缓向两侧大开,发出隆隆声响,阳光猝不及防照进玉崖内的昏暗之地,刺得人眼睛发疼。周雍却反而迎着那片光亮抬起头,将眼睛睁大,深吸一口气。这还是他两百多年来,第一次得见外界的光景。
他活动了一下被解除禁制的身体,不敢有丝毫耽搁,撑开一天星云法相,直往上参殿去。
凛冽的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衣袖翻飞似扑棱棱的飞鸟。周雍只觉得那种名为“活着”的感觉又一次灌注全身,只教人心头雀跃而满足。
“弟子拜见上人。”他入得上参殿,走过一殿明晃晃的烛火,照例在玉璧前跪下身去,郑重一拜,“多谢上人开释之恩。”
玉璧上依稀显露出一个模糊人影,灵崖上人冷沉的嗓音回荡于殿中:“起来说话。”
“是。”周雍恭恭敬敬地答了,站起身来。
“你可知,我为何要放你出来?”灵崖上人淡淡道。
“无论上人有何吩咐,弟子都当为上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周雍对答如流,神色极是诚恳。
灵崖上人微微一哂,似对他的言辞不屑一顾:“那日我交代与你的事情,你筹划得如何?”
周雍拢于袖中的手稍稍收紧,旋即又松开:“弟子确有一二想法,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不敢擅作主张,还需上人斟酌决断。”
“你且说来。”
“弟子以为,齐云天与张衍俱非善与之辈,且又诡计多端,若要一了百了,需得下一剂狠药才是。”周雍沉声开口,“尤其是那齐云天,如今愈发自矜身份,几乎不露面出手,事事藏于幕后,要设法引他离开溟沧,更是难上加难。除非是涉及动摇山门根本的大事,否则很难勾得他亲自出面。”
“哦?”灵崖上人冷笑,“你道是溟沧的根本那么容易动摇?”
周雍从容一笑:“齐云天此人,最是多疑。但凡有对手有一分的可能,他便要备下十分的防范。我们当然不需要当真对溟沧做些什么,只要教他觉得,我等可能有所动作,为求万无一失,他也必要出面确认一番。”
“你欲以何事为引?”灵崖上人知他用意,淡声发问。
“弟子斗胆,”周雍伏身跪拜,“请上人祭出玄空真一玉崖。”
殿中气氛陡然一冷,少顷,灵崖上人才再次开口:“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万载以来,南崖、中柱、北冥三洲具已被玉崖着落,唯独在东华洲,因受诸派掣肘,一直未能如愿。”周雍无有退缩之意,抬起头来,“若能以玉崖暗改东华洲地脉,引得溟沧警觉,齐云天便是再有明哲保身之心,也不敢对此轻疏大意,必要离山查探。只要他与张衍出得溟沧,有先前的布置在,自然能将其一网打尽。”
玉璧之上的人影斟酌良久:“准。”
第五百七十三章
五百七十三
周雍自上参殿缓步推出时,只觉得脚下发软,或许不过是跪得太久,双腿发麻。
他扶着殿外一根雕画着浑象北极图的玉柱喘了口气,庆幸自己终于从那令人窒息的问话与对答中解脱。他反复摩挲着左手拇指上那枚玉扳指,目光随之落在右手小指的玉戒上乌红的玉料剔透而明净,只是勒在手指上莫名地有些发寒。
日落时的云霞一片惨淡,余晖蔓过脚边时容易让人想起脏了的血。
周雍面无表情地望着那片云霞滚火,过了许久,才渐渐地寻觅到一丝坚持下去的气力。他努力弯起唇角,试图还原一贯懒散的微笑,却始终有些力不从心。但他必须得笑起来,这样才能掩去一切不合时宜的阴郁与冷锐。
“你在做什么?”
周雍正努力拿手指撑起嘴角,就听得一旁有人讶异地发问。他连忙转过头,终于在这一刻被唤醒了逢场作戏的本能,露出应有的笑意与对方打了个招呼:“四表姐怎么来了?”
周如英听得这一声“四表姐”气便不打一处来,皱起眉随即又道:“雍师侄是何时出关的,怎也不向门中报备一声?”
周雍笑道:“是我混忘了,接了上人的法旨便只顾着过来听训,四表姐莫怪。你现在既已见着我了,就权当我是报备过了吧。”
“雍师侄,依礼,你当称呼我一声师叔。”周如英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冷声开口。
“四表姐绮年玉貌,我这不是怕把你叫老了吗?”周雍愈发嬉皮笑脸。
“……”周如英不屑再与他多说,当即振袖大步自他身边走过,就要入得上参殿,周雍懒洋洋的声音却在她的背后响起,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四表姐若是要去向上人回禀门中俗务,那大可不必了。”
周如英猛地回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什么意思?”
周雍笑得眉眼弯弯,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轻巧地迎上她的目光:“上人法旨已下,如今门中诸事,都由我来主持,且有便宜行事之权。”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周如英陡然一变的神情,“四表姐为山门操劳多年,如今也可功成身退了。”
“你!”周如英咬牙切齿,“定是你巧言令色,搬弄是非,我要去面见上人!”
“四表姐请便就是。”周雍很是从容,唇边笑涡隐约,“还有劳四表姐见过上人后,便将一应玉印文书送至我处。自然,若是四表姐分身乏术,我遣人来取也是一样的。”
周如英目光骤然冷沉,抬手间大袖一扬,荡开一片风雷星光,照得四面清曜不可方物,三十二道烈烈光华直袭那个出言冒犯的身影。
她出手极快且极狠,几乎不给对方留半点规避的余地,谁知周雍竟眼也不眨,反是轻声一笑。
三十二道光华在靠近他周身一尺之内时陡然消失,周如英还未来得及惊觉其间变故,九颗大星就在周雍背后猛然亮起,震开一片狂傲恣睢的威压,教那些清光一息之间溃不成军,粉碎如雪。
周如英被那突如其来的法力一掀,重重撞在上参殿的大门上,呕出血来。她跌坐在门槛前,却等不到殿中传来半点回应,脸色逐渐惨白下去。
而周雍已是大笑出声,振袖而去,身后法相风流,一派霞姿月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