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瀛岳直起身,注视着面前的花朵,并未回头:“我知道。”

“看得出来,那个女人改变了你很多。”周宣冷眼看着这处早已荒废无人的洞府,“你怜惜她,对么?”

关瀛岳转过身来,坦然地与自己的同门对望:“我会记得她。记得她,就是记得曾经那个天真的自己。从前我总以为,许多事情只要努力周旋,诚恳以待,便能两全其美,便能谁也不伤害,如此就可无愧于心。但恩师与她却教我明白,那是何等想当然的念头。伏小做低,只会让人觉得你软弱可欺,优柔寡断,只会让觉得你名不副实。行此一路,不仅要争,还要胜。虽然会失去很多,但如果不这样做,只会失去更多。”

“你能这么想,当真是长大了。”周宣叹了口气,缓步上前,将伞撑过他的头顶,“不过我痴长你几百岁,在我面前,偶尔当当小孩子也没关系的。”

关瀛岳默然片刻,最后低头一笑:“我以为师兄不会再理我了。”

“……”周宣一时无言,看着面前这个青年,终于找回几分从前的影子。他想了想,还是抬手抚过关瀛岳的发顶,“别教恩师知道我僭越了。”

“这是云天拟定的赴会人选,你如何看?”

星台之上,秦掌门怀抱拂尘,将一枚玉牒由水流送入下方孟真人之手。

孟真人接过一观,但见上面书有张衍,沈柏霜与韩载阳三位洞天真人名姓。他沉吟片刻,稳重道:“补天阁邀约诸派,确也未说一派可去得几人。我溟沧此番去得三位洞天真人,声势不可谓不压人,渡真殿主早已名盛九洲,足够教各派望而生畏。更何况沈真人为卓真人亲传之徒,韩真人又为如今溟沧世家之首,此举还可告知诸派,我溟沧如今上下一心,大劫当前,师徒一脉与世家不起内争,只有外敌。”

“不错。”秦掌门蔼然一笑,“云天此议确实周全,不过到底保守了一些。”

“恩师之意是……”

“将至言与彭真人的名字一并添上,”秦掌门神色不变“此番我溟沧,共去得五位洞天真人,无需再与外派客气,更无需计较那些规矩大义。”

孟真人随之肃然拜倒:“恩师此等气魄,云天确不能及。”

秦掌门笑了笑,将他搀起:“那孩子哪里是不及?你道是他无有开战之心?只是九还定乾桩攫取地气所用之期不定,他亦不知此刻是否为向诸派昭告我溟沧相争之意的最好时机,于是以此名单相问罢了。”

孟真人颔首:“恩师此举,便也是告知与他,时机已渐成熟,当可放开手脚行事。”

“正是。他这些年执掌山门,也愈发游刃有余,着实教我等欣慰。只是……”秦掌门轻声叙说,却终是眉头微皱。

孟真人连忙道:“只是如何?”

秦掌门目光放远:“那日他辟得一方天地,得号‘玄泽上清霐济洞天’时,我曾替他卜过一卦,只是这一卦亦来得模糊,再欲往下解,便更不分明了。”

“连恩师都难解之卦……”孟真人忽有几分忧色,“云天他如今行事果毅慎重,顾全大局,已非昔年那般不死不休的性子,与世家也算相处合宜。至于他与那张衍,瞧着也算心有灵犀,如何还会……”

秦掌门低叹一声:“命数当前,谁也难说。”

“会否只是人劫当前,天意不显?”孟真人思量片刻,又道,“敢问恩师,初时卜得何卦?”

秦掌门拂尘一扫,自有流水交织成卦象,呈与他一观:

“泽上有风,中孚;君子以议狱缓死。”

第五百一十章

五百一十

九月初一这一日寅时,天还未亮,摩赤玉崖上已是庭燎晣晣,万千明光绵延,直入重霄,仿佛星河倒转。

八百只灵鸾口衔七曜捧月灯,拥簇于一方流光溢彩的宝阙四周,更有十二只飞虎为驾,三百力士并上三百仙婢相随其后。此番补天阁郑重邀请诸派议会,哪怕是堂堂一派洞天,亦需正身前往,不可大意。为显玉霄一派煊赫,仪仗更是极尽奢贵,盛气凌人。

周雍最后一次端正玉冠,一振杏色法袍,上面的云龙风虎纹峥嵘轩峻,亦衬得他不怒自威。他本是极俊美的男子,哪怕是在以容貌昳丽著称的定阳周氏中,亦有教人心折的资本。只是他素来不拘礼教,行事风流散漫,极少这般正装造势出行,得成洞天后更是鲜有在外露面的机会,冷不丁这般拿捏腔调,委实有几分不习惯。

然而纵有再多不适,此刻他也总需端出一派大弟子应有的矜持与傲岸,如此才能撑起玉霄万载道统的肃穆威严。

周雍登上法驾,回头远望了一眼这片唐哉皇哉的仪仗,最后终是冷定了心神:“走吧。”

飞虎开道,灵鸾相随,加之那烻光盛起的法相,原本四野阒然的极天登时一片星月满山。

丕矢宫坛位于两重天外,乃是补天阁昔年为平玄魔两道之争所筑之所。需知修为到得洞天真人这一境界,争斗之际稍有不慎,裂山平海倒是小事,若是崩毁洲陆,坏了地脉灵机,那才是得不偿失。是以自丕矢宫坛立下之后,洞天真人之间亦有不成文的规矩,除却涉及一派存亡,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各家若可诉之于口,便绝不动之于手。

似先前天魔之事,倘使诸派不曾到此一叙,论定魔穴归属,那只怕以玉霄之威,早已诉诸干戈。

周雍正坐于乘辇内,眼见那八角宫阙渐渐于云间显露,拢在袖中手指收紧了又松开。

上一次丕矢宫坛议会,他不曾露面,只教吴氏出头去做那个恶人,一则存了打压之心,二则……他很清楚,那些前来议事之人,皆非他来日需得严阵以待的敌手。

那些人,那些只懂得动动舌头夸夸其谈的明哲保身之辈,又能成什么气候?

能配做他对手的,也唯有……

周雍稍微抬手挡在眼前,仿佛是嫌那些星云太过璀璨。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那个白衣的剑修还不像日后那么凛然得教人难以接近,那个青衣舒缓的年轻人也还不过是个眉目稚嫩的小孩子。那个时候的他们何等年轻,何等恣意妄为。

他正漫不经心地想着,忽觉天地间气息一变,似有黄泉倒卷,飞沙走石。

手指蓦地紧握成拳,周雍按捺下心头那点不屑,笑得平易近人,扬声道:“冲撞了宇文真人的法驾,倒是小弟的不是。”

对面那浑浊长河间显露出一个模糊人影,向他疏离地稽首:“周真人。”

周雍心中并不大乐意和这魔宗大弟子一路。若放往日,他早已捏着鼻子绕道,但此番为压溟沧之势,还需诸派联手,灵崖上人更是耳提面命要他好生把握住这一臂力,他也只得堆起笑意:“宇文真人先请就是。”

那浑浊长河当即一卷,浪涌奔腾,直入丕矢宫坛,尘烟秽雾震得宫阙晃荡,几近翻覆。

周雍瞧着对方那份先声夺人的声势,于心中冷笑,看来这宇文洪阳对与玉霄结盟一事亦有微词,只是碍于师长之命,这才被迫前来罢了。

谁还瞧不起谁了么?他抬手一挥,招来一片浩渺星云,及时稳住殿宇,自己随之踏着灵鸾下了法驾,狠下心入得丕矢宫坛。

他何尝不知,与溟沧对上便是与齐云天对上,自己这个少年故交,打小便是一肚子坏水。从前尚可戏谑一句人小鬼大,而如今,却当真成了心腹大患。

也罢,如今之势,双方撕破脸不过是迟早之事,又何必再假装兄友弟恭?便是少清那厢……

周雍踏上宫门前雕文绵密的砖石,看了眼携魔宗余下五家一并到场的宇文洪阳,在对方看来时还以一笑,随即缓步自其身边走过。

“周真人有礼。”补天阁掌门谭定仙乃是此番主持议会之人,当即出殿相迎。

周雍看着他那副点头哈腰的模样,倒也给足了颜面还礼:“谭掌门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