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年轻的时候,纵横四方,九洲踏遍,任凭天地之大,最后也总是要回到溟沧的。因为齐云天在这里,于是天高路远也要回来。

想与这个人说的话那样多,不光只是早年时那一点百转千回的念头,还有后来的许多。为何会疑根深重,为何会不辞而别,为何会狠心赌斗……这些他都未曾好好地与他说过,这些才是他们间需要真真正正剖白的往事。可那些过去的疤痕,时至今日依旧带着伤筋动骨的疼,哪怕揭起一点,都要痛不欲生。

“待得人劫定下,我必会给你一个答案。这是承诺。”

张衍缓缓呼出一口气。他明白齐云天的意思,如今人劫当前,步步为营,他们皆不该将心思一味地耽于旧日,维稳大局方是正事。他握着齐云天的手稍稍用力,让太多起伏的思绪归于平静。今日,他们已说得足够多了。

他招出那一滴齐云天设计取得的鲜血,令其浮于眼前仔细端详。

这血乍一看与常人肉身所流并无区别,一般无二的颜色与浓稠,只是其间却内蕴深邃灵机,几乎要叫人误以为这是一团凝汇成滴的法力。

张衍思量片刻,并指如刀,在掌中割开一道口子,带出自己的一滴血与之比较。

同样是洞天真人肉身鲜血,自己的那一滴虽也难免残留灵机,却绝不似另一滴那般浑厚。张衍观望良久,思索过几个可能,俱又在心头否了。诚如齐云天所言,周雍此人,来历成迷,修为难测,更兼心思深沉诡谲,来日必成大患。

可惜当日那一道剑意只能伤之,不可杀之。

张衍收了血滴,在齐云天身边和衣躺下。灭去殿内珠光前,他看了眼壁上的画像,又转头看了眼身边睡得正沉的这人,最后还是抬手捞了对方一缕长发,递到唇边吻过。

身边的呼吸声逐渐趋于均匀,是难得舒适的节奏,想必睡得已是安稳。

齐云天在黑暗中安静地睁开眼,他的一只手还被张衍紧握着,于是并无更多动作,只默许了此刻难得的共枕而眠。烈酒带来的醉意已渐渐被驱散,只在胸臆间留下一种无从排解的郁结。

一个又一个声音在耳边作响,喧嚣得不可一世。

“我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陷进去的,我只是突然有一日发现,自己这般苦修,磨砺道行,已不仅仅是为了寻觅长生大道,还是为了,能走到你面前。”

“胡闹!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当年若死在上极殿的是你,今日破门而出的人就会是为师?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师,为师……”

“所以才会那样艰难啊……你也感觉到了吧,明明已经那么努力,可是有时候却连想见他一面都会百般地错过……”

“他年,待得你坐到上极殿这个位置,就会明白,无论情爱也好,恩义也罢,在溟沧千万载道统传承面前,都不过蚍蜉飞灰,不值一提。”

“既然这是你自己选的路,那将来那些苦楚,便自己受着吧。”

头疼得像是要裂开,连带着教他整个人也随之割裂开来。此起彼伏的思绪间,他几乎要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溟沧的上极殿副殿主,还是曾经深居玄水真宫的三代辈大弟子,又或是那个还只能在山门风雨中挣扎的十大弟子首座……这一路走来,一重重身份变了又变,一浪接着一浪将他推上了高处,推到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

这种教人发疯的虚脱感自得成洞天后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若不是张衍还紧紧抓着他的手,他险些就要入障。

可某种阴冷的感觉还是如同藤蔓般缠上了他,悄无声息地擒住他的咽喉。

“你与那魔气主人并无缘分,以此维系,纵使心神相连,亦不过饮鸩止渴。你若真有足够的决心,便该知道,何为当断则断。这是为了溟沧,也是为了你自己的道途与性命。”

手指终是忍不住痉挛了一下,齐云天强撑着锁死那些为非作歹的情绪坐起身,死死地摁住额头。

够了!

他忽地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牵动了张衍,在对方醒来的瞬间,及时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

“怎么了?”张衍睡得并不沉,只依稀感觉他是突然惊醒的,不觉跟着坐起身,去摸索被自己丢到枕下的明珠。

齐云天按了他的手,淡声道:“突然想起漏了件要紧事。如今霍师弟既已继任为昼空殿主,则上殿三角齐全,需得遵循祖制炼化三殿玄阵。前些时日只顾着与玉霄周旋,倒将此事浑忘了。”

“……”张衍原道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听罢后不觉一笑,“既如此,择日我三人联手施为便是,你何必这么睡不踏实?”他揽了齐云天重新躺下,示意他宽心,“时候还早,且再歇会儿吧。”

“三殿玄阵乃是祖师所定的规矩,不可轻忽怠慢。”齐云天低声提醒。

张衍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将他揽抱入怀:“好,好,绝不怠慢,明日便去与霍师兄说上一声,你是喜欢早上,还是下午?”

齐云天终于可以在这一刻抚上他的眉眼:“既要炼阵,需得择定黄道吉日,岂可这般随意?”

张衍感觉到他微凉的手指落在自己的眉心,笑了笑:“是,承教于大师兄,自当奋勉。”

第四百九十九章

四百九十九

玉砌台阶的尽头,便是玉霄派中掌门主事之处,上参殿所在。

周雍抬头仰望着那高不可攀的殿宇,披着满是锦绣星云纹的法袍一步步艰难地拾级而上,神色沉默而疲倦,直到踏入殿中的那一瞬间,才浮起一贯应有的周全笑意,拉了拉袖口,将腕上的红痕挡去。

他站直身体,在玉璧前端正跪下:“弟子拜见……”

“免了。”玉璧之上随之浮兀出一道模糊影像,光是轮廓,便已教人觉得不容亲昵,“那齐云天又作了什么妖?”

周雍心中嘀咕了一下,自觉齐云天这次倒称不上是作妖毕竟自己作的妖与其相比那是有过之无不及对方难得撕破脸皮撂下狠话,也不过是为了警告他不要再动那张衍,想来已是知晓张衍与玉霄的过节,特地未雨绸缪。

“些许言辞交锋,倒也无关大局。”周雍如实道,“观齐云天之意,溟沧派对于那张衍显然极是看中,经此一番,只怕在想动此子,却是有些难了。好在周佩之事,弟子已是毁尸灭迹,虽未能将齐云天的弟子拖下水,但毕竟绝了他们继续追查的线索,无有后顾之忧,溟沧一时间也无从发难。”

灵崖上人冷淡地听着,最后只道:“那张衍敢坏我一星三曜之术,非诛不可。”

周雍唯唯诺诺地称是,又想起齐云天那一句“若再敢动张衍,便不止这一剑那么简单”,觉得牙疼。

张衍……诚然,这张衍必是要对付的,灵崖上人落子多年迟迟未动,便是在等个一网打尽的机会,只是那齐云天莫非就是好相与的吗?龙盘大雷印可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溟沧那厢,似早已与少清……

他心中念头反复,却一个也不敢吐露。对方正在火气上,自己犯不着这个时候抖机灵。

“听说那霍轩已是出海剿了那天魔?”灵崖上人忽又道。

周雍深知,与灵崖上人说话,对方虽只说一句,但自己却不可不想个十句百句。他侍奉多年,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主动接话:“霍轩初成洞天,溟沧派便指他外出除魔,一则为收拢九洲人心,二则为送其一桩功德,好教他名正言顺入主昼空殿。自溟沧内乱之后,浮游天宫又呈三角齐全之相,再想从内部动摇其根本,只怕是难了。”说到此处,他稍稍停顿,斟酌好词句才又道,“不过这恰是我玉霄的机会也未可知。”

“你是说靠那补天阁?”灵崖上人不为所动,“一群畏首畏尾的鼠辈罢了,你当真以为他们能成事?若无天魔之事,他们或许还敢出言一二,如今见识过溟沧声势,当是唯恐避之不及。”

“鼠辈固然无能,但若给他们一个依靠,他们也能咬得很准。”周雍稍稍伏下身,娓娓道来,“如今溟沧后辈陆续成就洞天……上人可还记得溟沧派上代秦掌门在位之时,本也欲一家做大,接连拔擢洞天,却终究还是碍于有求我玉霄出借玉崖,这才被补天阁逼迫让出一步。有此先例,我们又何愁不能成事?”

灵崖上人一哂:“今时不同往日。你道是秦墨白会如其师般退让?”

“只玉霄一家,自然不够。”周雍深吸一口气,“若能设法拉拢元阳、太昊这等小派,三人成虎,到时候众口铄金,也由不得溟沧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