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强坐起身,才发觉自己竟是靠着一根立柱,跌坐在地睡过去的。方才在昼空殿主持霍轩之事时,这不知是困是醉的倦怠之意便始终缠着他。那种有些汹涌的疲倦是一瞬间袭来的,甚至不容许他支撑到回返上极殿。幸而此处偏僻,又早被他打发走了闲杂弟子,只余空殿一座,此刻才成了能教人短暂安歇的地方。

所幸张衍没有追来。

齐云天望着什么也分辨不清的黑暗,这样想着。

他并没有想到那个时候张衍会忽然回头,那样猝不及防地与他目光相对,就像是许多年前许多次那样,他们一回头就看见了彼此。

明明只有那么短的一瞬间,却让人觉得像是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他从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去身边仓皇跑过,却一次次在自以为逃离的同时发现自己回到原点。他被困住了,不管是横冲直撞还是循序渐进,他始终都被困住了。

为什么要回头呢?为什么要让我觉得,你还是当年的你,自己也还是当年的那个自己?

心口疼痛的感觉那样新鲜,如果是真正的伤口,此刻必然已经不声不响地涌出温热鲜红的血。

齐云天抬手盖在眼前,过去半晌后,忽然一愣。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动了动手指,抬手在眼前晃了晃,然后挣扎着站起,反复摸索着身旁那根雕文细腻的立柱。他放出一身法力,将北冥真水聚集到自己身边,可是它们送来的感应也那样晦涩,他的又一双眼睛也背叛了他。

怎么会……

齐云天意识到自己不能在逗留在黑暗里了,他需要一点光,无论什么也好,他需要一点能照亮视野的东西。他跌跌撞撞地迈出一步,想要离开片暗无天日。

“大师兄,你就在里面吧。”

他猛地站住脚步。

是张衍。

第四百二十四章 四百二十四

摇光殿外,张衍立于台阶下,漆黑的衣袍被夜风刮得翻飞不定,愈发衬得他整个人平静而笃定。

那个人既然未曾回得上极殿,那么便总在浮游天宫的某一处,一一找去,总能找到。若是浮游天宫没有,那便将溟沧千千万万的洞天福地,灵峰仙岛再逐一找过;若是找遍溟沧仍是没有,那便翻覆整个东华,乃至九洲,他总能找到。

他确实找到了。

张衍抬头注视着那片微光浮动的禁制,最后一步步踏上长阶,来到殿前:“大师兄,收了禁制吧,你知道这些拦不住我。”

殿内不曾予他分毫回应,以沉默对抗着他的坚决。

张衍依旧安定,并不意外这种结果。他望了一眼禁制间法力的流转,不再浪费口舌,径直抬手按在那层阻碍自己的屏障上。

“殿前擅自动法,渡真殿主是要以下犯上吗”齐云天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罕见的冷意与威严。他说得缓慢,每一个字却也格外清晰地压下,在这片被月色照得荒寒的殿宇前掷地有声。

张衍反而笑了笑,淡淡道:“将渡真殿主位拒之门外,便是齐副殿主的待客之道吗?”

殿内久久默然,张衍也不如何逼迫,半晌后,那道幽幽浮光似霜雪般化去,露出阴沉的殿门。他毫不客气地迈过门槛,大步入内。

随之而来的气氛安静且冷漠,齐云天就坐在高台上的桌案后,案上点着一支白蜡,手里翻着一卷闲书。他垂眸专注地阅览着那些字句,片刻后翻过一页,对于逐渐近前的脚步声表现得漫不经心。

“夜已深了,不知渡真殿主何事如此紧要?”齐云天并未抬头,只以谈论公事的口吻发话。

张衍于殿下看着他:“你我之事。”

那四个字太过利落,像是箭矢破空而来。齐云天执书的手微微一紧,片刻后那张从容惯了的脸上浮出浅显的笑意:“渡真殿主何出此言?”

“当年许多事情,大师兄不觉得还欠我一个解释吗?”张衍上前一步,干脆开口。

齐云天眉尖动了动,仿佛有些疑惑,旋即报以无可挑剔的微笑:“往事已不可追,渡真殿主何必执着于那些前尘?还是专注于眼下才是。”

“眼下大师兄便在我面前,还望不吝赐教。”张衍静静道。

“渡真殿主,”齐云天抚着书脊,“你虽为上三殿主之一,但今夜一再顶撞,也未免有些失礼了。”

张衍挑了挑眉:“我所认识的大师兄齐云天,从不会只知搬出规矩礼数来压人,却不教人心服口服。”

齐云天终于抬起头,脸上无有一丝表情,只随手拨弄了一下烛火。张衍第一次觉得,齐云天的眸色那样深也那样黑,仿佛再明亮的光落入其中也只能被埋没,这样的颜色实在教人陌生。他不肯看他,是害怕眼睛又似刚才那般出卖了他吗?

“你所认识的齐云天?”高台上被点到名字的那人低低笑了一声,带着倦恹,“或许你从未认识过齐云天也未尝可知。你只认识那个,你想要的那个齐云天罢了。”他微微摇头,站起身来背对着他,“你想要的那个齐云天是什么样的?对你无有不应,无有不允,连十大弟子首座的位置也能双手奉上?恕我直言,你想错了。你想要追寻的,并不是齐云天这个人,只是曾经得到的那些好而已。”

张衍渐渐收敛了表情:“你觉得我只是贪图那些好处?”

“若无那些好,当初你又何必往玄水真宫走动得殷勤?如今又何必一再执着?”齐云天的声音愈发淡了,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波澜,“如今你已为渡真殿之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还是说,想更进一步,取我而代之?”

张衍似觉得好笑,却终究笑不出来:“大师兄若当真做此想法,那为什么不敢回头看我?”

案几上的白蜡垂落累累的泪,一点火光摇摇欲坠。

齐云天轻呼出一口气,微微侧身,似要回头但终究不曾回头:“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我非是你认识的那个齐云天,你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张衍,不过徒惹失望与厌烦罢了。当然,这些都已是前事。渡真殿主大可放心,如今你我共同主持上三殿,为了掌门大计,日后自当协力,相互扶持。”

“心中已厌恶到如此地步却还能笑脸相迎,大师兄当真忍得。”张衍一哂。

“这是自然。”齐云天竟是点头,“否则我又如何能一步步熬到如今的位置?”

张衍凝视着他的背影,似要端详出一丝一毫的端倪:“你要同我说的,便只有这些吗?”

“言尽于此,无话可说。”齐云天唇角牵扯出一点漠然的笑意。

“好。”张衍的答复在漫长的无言以对后响起,像是颗石子丢在了冰冷的砖石上,甚至不曾再弹起一下。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青衣端然的影子,想着齐云天所说的相看两厌,转身而去。

脚步声一点一点地远去,最后终于再无响动,如此又过去了良久,确定张衍必然已经彻底离开,齐云天才终于缓慢回身,摸索着,扶住了桌案的一角。他抬头望向脚步声消失的方向,却也不过只完成了“望”的动作而已,哪怕再点上汪洋般的烛火,他也得见不了半点光明。

翻江倒海的疼痛在蔓延,一双眼睛似有火烧。某种极阴晦极浊暗的力量在身体里为非作歹,逼得他不得不扶着桌案坐下身去。

眼目失明,法身心目也全然无用,北冥真水失去了效力,再不能感应四方。他被那股力量彻底剥夺了一切“看”的能力。

齐云天急切地摸索到了那支快燃尽的白蜡火光的一点余温让他勉强分辨出了方向他就像只不知死活要扑向火焰的蛾子,企图抓住那烧灼过手指的火苗。他从未如此地需要一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