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冲玄沉吟片刻,有感而发:“大劫当前,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方能无患,大师兄言之有理。”

“……”孙真人叹了口气,耐心指引,“为师是问你,怎么看你大师兄和你张师弟?”

宁冲玄点了点头,重新思索一番:“大师兄与渡真殿主克己奉公,一心为山门着想,实为我辈楷模。”

孙真人有些心累,默默捂脸:“克己奉公?你真以为他们两个如此良辰美景如此月,便是伫在那儿谈论天几时塌下来吗?”

“恩师的意思是……”

“大师兄当年来与我说,云天和那张衍似要一刀两断,我还惋惜了许久。如今看来,却不尽然。”孙真人扬了扬下巴,示意宁冲玄与自己一并观望着那二人,“瞧瞧,什么叫藕断丝连,什么叫意惹情牵,啧。”

宁冲玄认真观察良久,甚至不忘丈量一下二人之间的距离,只觉处处得体,并无不妥之处:“弟子愚钝,大师兄与渡真殿主俱是杀伐果断之人,并无拖泥带水之举。”

孙真人笑出声来,随即稍稍收敛,免得被底下两个小辈发现自己还未走远。他懒洋洋一挥手,摇了摇头:“藏不住的,你若是念着一个人,把心藏得再死,眼睛也是藏不住的。你看他第一眼时,想的全是过去多少年,以后多少年;你再看他第二眼,便觉得沧海都可以为这个人变作桑田。你若是不信,接着看看就知道了。”

这个晚上的月色太明亮了一些,刺眼得大张旗鼓,一点也没有因为昼空殿那场兔起鹘落的纷争而有所阴晦。

张衍很想借着此时此刻这一眼,回忆起这个人从前的音容笑貌,然而月光太通明,影影绰绰的记忆最后映出的都是齐云天此时此刻太过淡泊的神情。这让张衍隐隐怀疑起了自己的记忆,仿佛那些本该无比明确的过去也成了一团朦朦胧胧的光阴,大雾似的,罩下来,便不知今夕何夕。

原来他们之间其实大多时候一直都是这样压抑而又平静的,就算到了尽数摊牌的时候,骄傲的本能也会迫使他们展露最为镇定的姿态。刀剑如果不曾出鞘,便永远不会知道它有多锋利,就如同这姿态按捺到最后,才终于展露出了最尖锐的一面。

“我需得往方尘院一行,查看祭炼残柱的进度,先行一步,还请大师兄见谅。”张衍在四面八方各个去处中选中了一个最完美的作为借口,但他很明白,自己其实并不如面上看着那么游刃有余。

“渡真殿主请便就是。”齐云天客气地回答了他。

这个人如今待他,一直都很客气。

张衍与他尽了简单的礼数,随即转身,便穿过这片苍茫云海,似走到月光照不亮的地方去。

年少的时候,是真的,真的,很想走近这个人。他第一次听说这个人十六派斗剑的盛名时,便不止一次地想过,这样一个人,会是怎样的气势,怎样的威严?待得真正见了那些过去,才明白原来从容只是因为曾经置之死地,原来平静只是因为曾经痛不欲生。所以才想走到他的身边去,然后再一起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天地大道有多远,他与他便能走得比这还远。

齐云天曾说,他已经追上了,但现在想想,其实是没有的。自己或许追赶到了一个很近很近的地方,然后前方就再没有路了,只留下断崖天堑,两厢隔绝。

那感觉就好像是……张衍走出很远,终是忍不住站住脚步皱了皱眉他们之间,没有缘分。

因为没有缘分,所以不会有什么守得云开见月明,也不会有什么破镜等得重圆日。天地开辟万载,却也不是初见鸿蒙时的那片天地,世间万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哪里有那么多的至死方休,不死不休?

这念头来得太突然,也太猛烈,一瞬间震动心头,竟只觉得有口难言。

于是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其实走出那么远,那个人也该离去了。

然而齐云天却还在原处,他们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在中途相撞,彼此都来不及掩饰,更没有余地躲闪。

张衍这才意识到,原来在自己率先走开的时候,那个人静谧而疲倦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未曾离去。那目光分明隔了那么远,却没由来地惊心动魄,像是能在心头溅出一滴血,落下一道疤。

他太熟悉这目光了。

多少个不经意的转头与回眸里,这个人只有当看向他时,眼中才会生出那么鲜活,那么浓艳的色彩。

齐云天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回头,一瞬间地猝不及防后便撤去目光,携着北冥真水转身远去,只留给他一个毋庸置疑的背影。

“冲玄爱徒,你可瞧见了?”孙真人人逢喜事精神爽,在高处瞧着,只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几百岁。

宁冲玄虽然不懂那二人是何情况,却懂得自家恩师对此仿佛极是满意,于是也点头道:“恩师料事如神。”

第四百二十三章 四百二十三

张衍正要循着北冥真水之势追上去,却被一道清光截住。他抬手一招,将那不合时宜的符书收卷入袖,就要继续往前,旋即回味过来那符书上加盖的乃是自己留于昭幽天池的印信,必是要紧之事方才动用,可以大法力遮掩书信内容,直接送至自己面前。

这厢昼空殿的鸡飞狗跳才被按下,旁处自然不可再出差池。他最后望了一眼齐云天离去的方向,旋即顿下步伐,将符书去了法印展开。

信是罗萧所传,上面用词简单,张衍一眼看了便不觉皱了皱眉头,当即化出一具法身赶赴昭幽天池,自己仍是向着齐云天追去。

他一路到得上极殿前,殿外打瞌睡的执事童子被那玄气遮天的法相吓了一跳,连忙惊起,向他打了个稽首:“见过渡真殿主。齐真人方才往昼空殿去了,眼下却还未归,殿主若有事,还请入内稍待片刻。”

“……”张衍微微一挑眉,没有料到自己竟扑了个空。他原道齐云天必是直接回转上极殿,如今看来当是中途转道了别处,再要去寻,便不大容易了。

月下的浮游天宫有种莫名的灰暗,那威严的轮廓被勾勒得分明,仰头看去,莫名觉得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迎面压来。张衍在殿外驻足片刻,旋即起了法驾,身影转瞬即没,只留下执事童子呆呆立于殿前,有些不知所措。

昭幽天池外,张衍的法身已到得罗萧信上所述的意修潭此地偏僻阴冷,乃是他门下弟子思过之处。

罗萧见得张衍,连忙上前万福一礼:“老爷先前有吩咐,说昭幽天池但凡生了一点蹊跷之事都需及时报知,奴家协助汪娘子打点洞府,不敢大意。今夜之事实在匪夷所思,奴家这才以印信惊动了老爷。”

张衍略一点头,随她来到意修潭里侧,一眼便看见了地上那具面目全非,元灵俱散的尸骸。

“是哪一辈弟子?”张衍冷声道。

“是昭幽天池五代辈弟子中的一个记名弟子,唤作高目,因修为浅薄,功德亦不出众,奴家亦是少见,老爷便更是不识得了。”罗萧将尸骸上得来的腰牌递予他,“他日前还去功德院领了一份小差事,子时正该是交差的时候,也不知如何便死在了此地。奴家已是问过了,并无人责罚他在此禁足坐关。”

“罗道友是如何发现此人的?”张衍微微点头,继续问话。

罗萧瞧了眼四面,低叹一声:“先前老爷曾说,昭幽天池如今弟子繁多,鱼龙混杂,之前十大弟子之事那一点莫须有的流言都能无缘无故传得人尽皆知,需得多留几分心思。于是奴家便和商娘子商量着,平日里防得近些。方才有鱼姬递来消息,说是意修潭这边有几分动静,奴家想着,这几日仿佛并无人被罚,又恐是新入门的弟子误闯了此处,便来看看……谁知撞见了这等事。”

“敢在昭幽天池地界动手,胆子不小。”张衍微微一哂。死的虽是后辈里不甚出众的记名弟子,但毕竟也算昭幽一脉,无故被人打散元灵,岂能没有个说法?

“老爷以为,此事该当如何?”罗萧有些发愁。

“如今天魔生乱,昭幽天池地处溟沧山门之外,以大法力护持,防备外人进出乃是情理之事。”张衍思量一瞬便已拿定主意,“至于昭幽门下那些后生晚辈,便要有劳罗道友多加费心了。”

罗萧明白他的意思:“老爷放心,若有举止不妥当的,奴家一定马上报与老爷知晓。”说到此处,她终是揶揄一笑,“老爷如今乃是溟沧渡真殿主,却还要为这等杂事纡尊降贵,倒是奴家没把这昭幽天池打点妥当了。”

张衍却没有笑,只面无表情注视着地上尸骸:“多事之秋,不可大意。”

似方才昼空殿上,几句妇人之言便险些教霍轩惹祸上身,此事背后必有人推手安排。有此前车之鉴,昭幽天池也需引以为戒。

齐云天自一片晕眩般的昏黑中醒来,摇光殿内黑得好像空无一物,静得只余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到底是静心参道的殿宇,七座偏殿,唯有此处最是安宁,起了禁制,便是一片无牵无挂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