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真人亦是坐直,目光在陈夫人与霍轩之间逡巡了一个来回,最后沉着脸色直勾勾地盯着这自家后辈。

韩素衣死死攥紧那荷包,苍白的脸上唯有被咬出血的唇红得触目惊心。

陈夫人用力一抹眼角,深吸一口气,冷笑出声:“你心虚了对不对!韩素衣,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敢说你对我相公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吗?”

“素衣。”韩真人口气也愈发严厉。

霍轩拢在袖中的手一点点收紧,却又不能在这种时刻表现出一星半点的失态。今日之事若不妥善处置,不仅日后他在陈氏无从立足,只怕韩氏也同样容不得他。

“今日这昼空殿当真热闹,不过这般关起门来说话,倒显得与我见外了。”

忽有一声朗然话语贯入殿中,打破了一室僵持,所有人一并望向殿门口,但见一人青衣舒缓,踏浪携波,徐徐而来。

第四百二十章 四百二十

昼空殿内鎏金宫灯交映璀璨,愈发衬得那个不急不缓入内的身影有种堂而皇之的傲岸。守在殿门口的执事童子已是不敢有分毫大意地跪地匍匐,便是连一直端坐高处的韩真人亦得起身相迎:“齐真人。”

张衍太熟悉这个人有意拿捏出来的气势与威严,与霍轩也一并起身见礼:“大师兄。”

齐云天笑意平静,上得高台,见韩真人让出的主位,连忙推辞:“真人乃是长辈,无需如此。贸然前来,还请真人不怪我越俎代庖才是。”说着,便在韩真人一旁落座,向着张衍与霍轩道,“两位殿主也都坐吧。”

韩真人见他如此客气,面色稍霁:“齐真人哪里话?齐真人如今代掌门看顾门中诸事,这等事情也本该请真人来主持公道才是。”

“来时只听说是韩师妹被人伤了,想来问上两句,不料到得门口时,听陈夫人之言,仿佛今日之事另有隐情?”齐云天语气淡然随和,“陈夫人不如从头讲来,也好教人听个明白。”

自齐云天入得殿中后,所有人都似被那不可见的气势镇住,不敢轻易开口。此刻闻得对方问话,陈夫人这才连忙上前万福一礼:“正是,齐真人明鉴。当年那一辈十大弟子中,齐真人资历最深,必也知晓世家选婿之事。我与相公正是那时相识,由太易洞天钦点,结作鸳盟。不曾想,”说至此处,她颇有些不忿,“这位韩素衣韩真人,明知我相公乃是有妇之夫,举止却还不知检点,大庭广众之下与我相公眉来眼去不说,还私相授受,留下寡廉鲜耻之言。如今证据确凿,还请齐真人为我做主!”

齐云天静静地听着,随即笑了笑:“哦?物证何在?”

韩真人眉心一跳,但碍于齐云天的面子不好插言,嘴唇紧抿成一线。

陈夫人向着婢女使了个颜色,后者会意,毫不客气地从韩素衣手中夺过那荷包呈上:“这是韩素衣真人贴身的荷包,还请齐真人一观。”

齐云天居于高台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那递到面前的荷包,倏尔一笑:“怎是此物?若陈夫人说的证物是这荷包,那我倒是不必再看了。”

殿内诸人俱是一怔,张衍目光微动,转头望向高处那个青色的影子。

陈夫人一时间有些不解:“齐真人何出此言?”

“‘锦绣焚香不能寐,欲挽相思总成空。回梦只羡寒宫树,月色犹照第一峰。’……这荷包乃是韩师妹亲手所绣,其间还存了这样一首小诗,我说的可对?”齐云天曼声吟罢,笑意安然地看向一旁的韩真人,“看来今日这一趟倒是来得恰好,不然这昼空殿外怕是要六月飞雪了。”

韩素衣猛地抬起头,愕然地望进那双过分平静也过分凛然的眼睛。

韩真人亦是讶异:“齐真人如何知晓这荷包内的诗句?莫不是……”

“也难怪韩师妹开不了口,这点陈年旧事,若非今日翻出,我都险些要忘记了。”齐云天轻描淡写的话语回荡在殿中,“这原是我任十大弟子首座时,韩师妹赠与我剖白心迹之物,只是我一心向道,无心此等风月,便回绝了韩师妹。那时,我还与韩师妹有言,世间情爱大多浅薄,时日渐远,便随之消磨,何必求之?倒不如将此物收拣起来,把其间心思转而在打磨功行上,或可受益良多。”

韩真人不觉神色一松,如释重负,看向殿下的后辈:“素衣,你怎不早说?白白受了这许多污蔑与委屈。”

齐云天的笑意始终有种教人无法捉摸的飘渺:“韩师妹素来要强,这等事情岂会轻易诉之于口?何况谁没有年少糊涂过的时候,韩师妹这些年修为进益,足见已是不再拘泥于往事,韩真人大可放心才是。”

“不,不对,怎么会是给你的?”陈夫人震惊之下亦是茫然,“她明明对我相公……”

“陈夫人说笑了,你也说此物乃是韩师妹贴身佩戴,若非这荷包曾经我手,我又如何知晓其中内容?”齐云天温言开口,“若说‘第一峰’,如今殿中除却我之外,渡真殿主亦曾为十大弟子首座,却不知陈夫人为何一再咬着韩师妹与霍师弟不放?”

他并不如何疾言厉色,陈夫人却被字里行间某种极锋利的威严震慑,跪下身去。但她仍不肯就此罢休:“我看见了,我分明看见了的。这个女人她拿那种目光看着我相公……若不是她喜欢他……”

“陈夫人,疑心生暗鬼。”齐云天垂眸按了按额角,缓缓道,“你与霍师弟既为夫妻,本该相互信任,彼此扶持,行事更该顾及陈氏颜面,无论如何也不过因为一些子虚乌有的揣测仗着法宝肆意伤人。更何况,你打伤的还是韩氏弟子,昼空殿长老。”

陈夫人瞪大眼,一时间被惊得甚至不敢再哭:“不,不是我,我……”

齐云天随手一招,便有清光一道在他手中化作一卷谱册。他略略一翻,沉声道:“除却韩师妹的弟子,昨夜那一片陆洲巡逻的执事弟子亦是得见你曾往韩师妹的洞府赶去。陈夫人是想说,他们也蓄意包庇韩师妹,有意嫁祸于你么?”

他将谱册一合,有几分惫懒地动了动手指:“来人,带她去正清院,按门规处置。”

一旁待命的执事弟子赶紧上前以法术制住了还要挣扎的陈夫人,一旁的侍婢也随之被噤声:“请齐真人法旨,不知该以何罪……”

“中伤昼空殿长老,诽谤他人声誉,更蓄意挑拨陈韩两族亲睦,”齐云天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殿下诸人,“当诛。”

张衍听着这番处置,毫不意外地阖了阖眼荷包书信既已撇清,那么韩素衣之事总归要给韩氏一个交代。他转头见霍轩似想要说些说什么,不觉皱眉,微微摇头,示意他此时此刻勿要惹祸上身。

“大师兄!”霍轩终是不顾张衍目光的暗示,站起身来。

“霍师弟放心,陈青虽是你的妻室,但她所行之事你并不知晓,也未曾参与,不过是无辜受累,自然不会牵连于你,也不会殃及陈氏。”齐云天微微眯了下眼,笑意依旧和缓,口气却严肃得意味深长。

霍轩只与那目光对过一瞬便低下头去,暗暗吸了口气,涩声道:“大师兄,阿青此番行事糊涂,犯下大错,本无可恕。只是还请念在太易洞天的面子上,留她元灵,允小弟自行送她转生可好?”

齐云天沉默地打量着那微微弯下去的脊梁:“霍师弟既有此心,自当成全。”随即转向一旁的韩真人,“这般处置,韩真人以为如何?”

他虽是问句,但韩真人自然明白这位上极殿副殿主话语背后的毋庸置疑。横竖此番韩氏颜面保住,韩素衣之事也有了交代,齐云天有意维稳韩氏与陈氏两族关系,他自然也要给这个面子:“齐真人处置公允,甚善。”

“韩师姐有伤在身,还需静养,丹鼎院倒新炼制了些许伤药,我稍后遣人送去,或可用上。”张衍亦是开口。

韩真人起身打了个稽首:“谢过渡真殿主。”说罢,便领着韩素衣与余下的韩氏弟子尽数离去。

霍轩招来陈氏弟子,示意他们看管好陈青,顺便将无关人等带走。

昼空殿内随之一空,比之方才勒得人喘不过气的肃穆,倒显得寥落而颓靡。宫灯哀哀地亮着,无声且没精打采。

齐云天闭眼静默良久,知晓殿中如今只剩下霍轩与张衍二人,最后终是睁眼,看向立在殿下的霍轩:“霍师弟,你可知你方才贸然出言,若稍有不慎,便会引得韩氏不满,记恨在心,生出更多是非。”

霍轩并不意外齐云天这一句训斥,只叹了口气,低声道:“小弟知错。”

毕竟诸事已了,齐云天倒并无斥责他的意思:“为兄知晓你与陈青不过面上相敬如宾,你此举虽是安定了在陈氏的人心,却也险些开罪于韩氏。你的前途可不止一个昼空殿左殿主,此举未免得不偿失。”

“大师兄的意思,小弟何尝不知?”霍轩只得苦笑,直到此刻,才终于敢露出些许哀色,微微摇头,“阿青许多行事我确实多有不喜,这些年情分亦是淡漠,但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

齐云天眉尖一跳,低头随手抚过袖口衣纹;张衍转头看着殿内那焚香的鼎炉,仿佛忽然间对那上面瑞兽祥云的图案极是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