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知继续这么思量也是无果,索性正了正衣冠,径直往昼空殿赶去。
张衍踏入昼空殿时,但见殿内一片鸦雀无声,陈夫人与韩素衣连带着几个弟子跪在殿中,泓深洞天的韩真人居于上座,面有怒色,霍轩低头居于下首,似多有疲倦之意。殿内的灯火再通明,此刻照在各人的脸上,也都带出了些晦暗。
韩真人原已教人守在昼空殿外,不得放外人入内,此刻见得张衍,神色愈发冷沉,正要说些什么,张衍已先他一步开口:“我本是来与霍殿主议论天魔之事,谁知外间的执事弟子议论了两句不成体统的话,这才进来看看,还请韩真人勿怪。”
韩真人动了动嘴皮,但碍于张衍如今的身份,最后也不过冷哼一声:“渡真殿主请便。”
张衍见这位泓深洞天眼下连与自己虚与委蛇的心思也没有,便知定是气急,当下也就在霍轩身边的位置坐下:“霍师兄。”
霍轩苦笑着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也不好多说什么:“渡真殿主。”
“不知究竟出了何事,韩真人竟如此动怒?”张衍仿佛全不知情地发问。
韩真人阴沉着一张脸:“我韩氏虽不及陈氏那般是二代掌门的后裔,但也是数千载名门望族,如今竟被人欺到眼前了,难道还能装聋作哑不成?”
霍轩到底是陈氏赘婿,只得好言劝抚:“韩真人稍安勿躁,此事只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韩真人气极反笑,“伤了素衣的难道不是你们陈氏的劳燕锁?掌管这法宝的难道不是你的夫人陈青?”
“我没有伤她!”陈夫人不待霍轩开口,已是先一步按捺不住,顾不得礼数径直起身,指着一旁的韩素衣咬牙切齿道,“我已解释过了多次,分明是她,是她不知廉耻,勾引我相公!又故意闹出这么一出,嫁祸于我!”
韩真人听她如此出言不逊,亦是勃然大怒:“陈青,你莫以为你是陈道兄的嫡脉就能在洞天真人面前放肆!”
张衍便是没想到自己才从丕矢宫坛离开,就又要听另一帮人喋喋不休,只是这一次乃是溟沧内事,他身是上三殿主,不可不理,于是主动道:“韩真人,眼下各执一词,僵在一处也是不美。此事牵涉两家,我乃是外人,自然不会心存偏袒,可否允我问上几句?”
韩真人稍稍收敛了几分怒气:“渡真殿主请便。”
张衍笑了笑,于是当先向着韩素衣道:“此事既是从韩师姐受伤而起,那我需先问过韩师姐几句。”
韩素衣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此时闻得张衍问话,便也抬起头来:“渡真殿主请问就是。”
她本是极美丽的女子,此时虽是跪于殿中,又背着不清不白的污名,却依旧是清冷而矜持的。张衍只看得一眼便知她伤得不轻,心下微叹,面上只如常问道:“不知韩师姐是如何受伤的?”
“昨夜我于洞府外的凉亭清修,忽觉得附近有旁的气机靠近,便过去查看,谁知突然被暗处的法器击中。”韩素衣声音冷淡,一字一句俱是平稳,“因有伤在身,我未能追上伤我那人,只认出那法器乃是陈氏的劳燕锁无误。”
跪在她身后的一名女弟子随即忿忿接口:“回禀渡真殿主,弟子看见了,弟子那时奉恩师之命去采集仙露,归来时正好看见陈夫人自恩师的洞府方向离开。”
“不错。说来之前有一次,陈夫人便曾拦住恩师,仿佛很是无理取闹的样子,也不知说了什么,我等都是看见了。”旁边另有弟子附和。
“你们是韩素衣的弟子,自然向着韩素衣说话!”陈夫人尖声打断了她们。
张衍皱了皱眉,转向陈夫人:“那不知陈夫人昨夜又在何处?”
陈夫人冷冷看了眼韩素衣:“我昨夜就在自己的洞府内替相公处理陈氏的俗务,哪里也不曾去。”
“可有人作证?”
“我嫌她们粗手笨脚的,连茶水也伺候不好,就都屏退了。”陈夫人没好气地开口。
张衍看了眼殿中诸人,依稀觉得此事愈发蹊跷,但仍是继续问话:“不知韩师姐所说的劳燕锁又是何物?”
陈夫人一挥手绢,旁边便有婢女将一个托盘呈上,上面摆着一枚玉锁,通体透亮,光泽流转,一看便知是不凡的法器。张衍拿起看了看,留意到缝隙处尚有血迹,旋即放下:“不知此物平时都存于何处?”
“此物素来安置在陈氏的宝阁内,少有动用。”陈夫人咬了咬唇,一扬下巴,颇有几分不饶人的意思,“宝阁的钥匙确在我处,我也知没有人能证明昨夜我不曾离开神垒陆洲,但我却要问上一句,她韩素衣乃是昼空殿长老,又曾位列十大弟子,论修为道行胜我不知几许,岂会那么轻易被我所伤?何况那劳燕锁上分明还沾着血迹,唯恐旁人不知此物伤过人,敢问,若真是我所为,如何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
陈夫人所言,亦是张衍心中的疑惑:“按陈夫人所言,是想说韩师姐故意伤了自己,嫁祸于你?可韩师姐素来行事秉正,为何要做此……”
“行事秉正?”陈夫人讥笑一声,“她韩素衣若真是行事秉正,又为何要干出这等不知廉耻的勾当?”
她一扬手中之物,原是一枚小巧的荷包。
韩素衣脸色苍白,紧抿着唇,最后只冷冷开口:“陈夫人误会了。”
“我误会?此物难道不是你的贴身之物?这里面的情诗难道不是你的笔迹?”陈夫人愤愤地看着她,步步紧逼,“若不是旁人提醒,我还不知你竟同我相公暗送秋波了不知多少次!之前我拦住你要问个明白,你只说自己绝无他想,谁知今日又闹出这等事情嫁祸于我!你是打量着我若死了,相公身边的位置便是你的了吗?还是韩氏觉得我陈氏失了洞天真人坐镇,便可随意欺凌?”
张衍见霍轩有开口之意,当即以目光拦住了他的话语眼下他还是未分明之身,慎言为上。
霍轩知他之意,面有苦色,无声一叹。
张衍暗暗瞥了眼高处韩真人,手指轻敲了敲扶手,虚写了一个“等”字。
霍轩一愣,虽不明就里,但仍是信任地选择缄默不言。
“陈夫人何以凭此物便认定韩师姐……”张衍斟酌了一下言辞,“举止有失?”
陈夫人示意婢女将那荷包递予张衍:“渡真殿主一看便知。”
张衍接过那荷包,翻来覆去看了一眼,只见边角处的针脚已有些旧了,想来缝制了有些年头。他将荷包打开,见其中有一纸信笺,想必就是陈夫人方才所说的情诗,于是取出展开一观。
那信笺亦有几分泛黄发脆,不知存放了多少年头,上面的字迹倒还分明。张衍虽认不出女子的针脚,不过韩素衣那手娟秀别致的书法他还识得一二。
“锦绣焚香不能寐,欲挽相思总成空。回梦只羡寒宫树,月色犹照第一峰。”
“虽说是风月之言,不过这上面又未曾直书霍师兄之名,陈夫人未免多心了一些。”张衍将信笺折好,随和一笑。
陈夫人冷嗤一声:“原来是一丘之貉!”
“阿青,不可对渡真殿主无礼。”霍轩终是低低提醒了她一句。
陈夫人听得自家夫君训斥,眼眶立时红了,却仍是倔强:“‘月色犹照第一峰’……好一个‘第一峰’,不正是指的十大弟子首座在的第一峰吗?她这封信倒真是情真意切,可你是我的相公,是我的夫婿,她凭什么?”
“霍真人,我们小姐才是您明媒正娶的夫人,难道她待您便不是一片真心了吗?”陈夫人身后的侍女同样跟着帮腔。
张衍拿着那荷包,有心替霍轩解围,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口。其实要论十大弟子首座,自己亦是担任过此位,只是若贸然替霍轩认下,不仅不能使人信服,反到会教人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愈发怀疑起霍轩与此事的瓜葛。他固然相信韩素衣待霍轩之心发乎情止乎礼,但眼下若因这种情形被揭露……若想保全自身与霍轩,韩素衣绝不能认。
但就算不认,此事终须一个说法,该如何周全局面,还需拿个主意。
“陈夫人虽做此想,但此诗毕竟出自韩师姐之手,诗中所指之人究竟为谁,也该是由韩师姐来说才是。”张衍将荷包封好,重新交还到韩素衣手上,意味深长地开口,“韩师姐,这关系到你与霍师兄的声誉,务必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