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道人略点了一下头,又问道:“那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吗?”
关瀛岳硬着头皮接话:“……是,弟子记得。”
“是么?”青衣道人居高临下地看过他一眼,“那你便是觉得,那枚青玉鱼莲坠不过是件没用的物件,弃之也无妨?”
关瀛岳被那句话压得抬不起头,只得小声分辩了一句:“弟子不敢。”
“不敢吗?我看你的胆子倒是很大。我给出去的东西,倒还没人敢儿戏视之。”青衣道人话语平静却锋利,似能割破人的血肉,直直地将心剔出来。
“弟子……”关瀛岳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一掀道袍跪下身去,俯身一拜,“弟子万无麻烦真人之意,还请真人允许弟子自陈一二。”
青衣道人眉尖微动:“说吧。”
关瀛岳只觉得殿中四面充满了压迫,整个人都要臣服在这份无声的威严下,但仍是稳住心神,得体有礼地对答:“弟子确实敬仰齐真人之名,愿入其门下修道,真人这份馈赠,乃是极大的一份恩典,也是给了弟子一条捷径。只是,弟子自知出生鄙薄,万不敢有高攀之举,此番能过三番试炼,已是获益匪浅,回去之后,自当勤勉于学,再接再厉。真人一番好意,弟子实在受之有愧,今日能再见真人,此物也该物归原主。”
说着,他自袖中取出那枚青玉鱼莲坠,双手托起,捧过额头。
“我听说,你本是此番试炼第一,却在殿选之前被人刻意为难除名。”青衣道人不置可否,“若我告诉你,凭着此物,便可重新争回入上极殿面见齐真人的资格。如此,你还要交还予我吗?”
关瀛岳没有丝毫迟疑,诚恳道:“临门一脚遭到除名,弟子确实遗憾,但正所谓时也运也,此乃弟子无缘面见尊颜,岂可强求?真人抬爱之心,弟子自当铭记,他日结草衔环,誓不敢忘。”
“看来你只知时运,却不大识时务。”青衣道人凉凉一笑,将手中书卷一合,丢在案上,“今日你再三顶撞,这层下院弟子的身份也可摘了。来人。”
身后依稀传来脚步声,关瀛岳闭了闭眼,再拜叩首,任凭额头贴上冰冷的砖石:“能守此心,已是足矣。弟子甘愿领罚。”
青衣道人的声音像是自一个极遥远的地方缓缓传来:“下院弟子关瀛岳,即日起便为我齐云天门下大弟子,赐浮游天宫行走之权,暂居玄水真宫修道,着,将其名字录入真传弟子谱册,张告九院,明身正位。”
关瀛岳霍然抬头,愣愣地对上高处那和煦而宁静的目光,脑海里似有千万只知了在喋喋不休,一时间忘了该作何反应。
“您,您方才说……”他用了足足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您就是……”
青衣道人,或者说齐云天笑了笑,微微颔首默认。
关瀛岳发现自己刚找回来的舌头又丢了。
“你以为,恩师若要择徒,如今溟沧上下有几人敢插手干预?”入得殿中的竟是方才那个将他名字剔除的女子,身后还跟着那领他到此的年轻男子。女子见他仍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不觉笑出声来,弯下身将他拉起,转而向着高处道,“恩师,此番您可是把人吓得不轻。”
关瀛岳终于自一旁云里雾里的飘忽感中找到了一丝神识,又连忙跪下了,端端正正地向着高处磕了三个头:“弟子,弟子拜见……”他仍有几分不敢确定,抬头时只见齐云天专注地望向自己,似乎等待什么,终于鼓起勇气吐露出完整的句子,“弟子拜见恩师。”
齐梦娇牵了周宣退后一步,也是向着关瀛岳一拜:“吾等见过大师兄。”
关瀛岳猝不及防受了他二人的大礼,有些不知所措,正要推辞,齐云天却以目光制止了他:“礼不可废。”
“是。”他只得赶紧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还礼。
“梦娇,周宣,带他回玄水真宫去吧。”齐云天缓缓发话,随手一指,点出一滴澄澈清露落于关瀛岳手中,“此乃《润下气经》,回去后好生揣摩,若有不通之处可来问我。还有那青玉鱼莲坠,你也收着吧,他日行走浮游天宫,你还需靠它。”
关瀛岳不敢大意,连忙收好:“是!弟子一定圆木警枕,藏修游息,不辜负恩师期许!”
齐云天本已要重新翻开面前那卷书册,闻得此言,手上动作略顿了顿:“错了。”
关瀛岳立时噤声,不知自己是哪一句话说得差了。
“值得努力的,应该是自己的目标,想要达成的心愿,以及下定了的决心,永远不是别人的期许。”齐云天的嗓音平静,不像是训斥,只是依旧教人心头一紧。他看着关瀛岳,哪怕微微笑着,也带了些漠漠清寒之意,“倘若……是为了别人的期许而活,那待得他日,期许你的人对你不再需要你了,你又该以何为继?”
“去吧。”他并不需要关瀛岳回答些什么,分身化影随之淡去,只留下殿下的少年不得要领地挠了挠头。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三百八十二
涛生云灭间,下方空茫了许久的海域上终于浮兀出一线岛屿的轮廓。此时正是入夜,月色落在漆黑起伏的海浪中,像是一朵开败了的花。
张衍并不着急落下云头,只冷眼看着前方那处岛屿,一指剑光斩入海中。似有什么被拦腰斩乱,发出一声低吼,随着血色涌上海面的,是一只大妖的头颅与鳞爪。一路上,这些狰狞诡异的妖邪不知几许,几乎是无处不在,莫说是在东华洲,便是整个九洲,也罕见这般情形。这一路倒是有更多的时候花在了斩妖除魔上。
“前方便是七窍岛了。”青泽来到他的身边,一指远处那幽幽切切的岛屿,“只是贫道当初途经此地时,并未见这么多妖邪作祟。”
张衍的目光自那张带了些隐忧的脸上扫过:“青泽道友有何高见?”
青泽似没有想到张衍会突然询问自己的意见,微微一愣,沉思片刻后迟疑道:“前方只怕多有变数,还需小心才是。”
张衍原也不指望他能给出什么有用的意见若换了齐云天在此,那人必能有条不紊地将那些端倪一一指出。“无需顾虑太多,径直过去便是。”他一挥袖袍,数十道雷霆齐齐砸落在海中,惊起一阵血潮大浪,偶有妖物咆哮着越水而出,也被清鸿玄剑径直斩杀。
“……”青泽看着眼前那一阵被血染红的浪潮,微微叹了口气。
张衍自顾自地先行一步,接近那处诡异的岛屿。自高处看去,此地并无什么只得说道的玄机,不过恰如青泽所言,确实有七个漆黑庞大的洞穴宛如巨口,煞是醒目,望上一眼,都似能将人吸入其中。
“按青泽道友所说,我们该自哪一处洞穴入内?”他在一处山头落下,放眼望去,只见岛上尽是荒草密林,尽显枯败之像,并无更多人迹与活气。
“七处洞穴,三活四死。”青泽见张衍有些问询之意的望向自己,温言解释道,“那三处活穴会随着昼夜与时令的更替自行开闭,其间仿佛大有玄妙,可惜贫道未曾入内一观。至于那通向斜飞涧的入口……”他抬起头来看了眼一天月色,“还不是时候。”
“如何不是时候?”
青泽微微一笑:“七窍岛上实则还有第八个洞穴,需得等到月满之夜才会开启,如今尚有些许时日。”
张衍点点头,径直择了块悬崖打坐养神,不再多言。
青泽的目光始终寂静而安宁,总也找不出其他杂色:“张道友没有别的要问吗?”
“还不是时候。”张衍并不睁眼,只以他方才的话对答。
沉默间,忽地下起雨来,淅淅沥沥,铺天盖地。青泽立于雨中,像是一笔就要晕开的墨意,身形有种不真切的迷蒙。他来到张衍身边,替他支起一把青竹伞。
“很快,就能到了。”他轻轻一叹,话语湮灭在雨声里。
青泽没有骗他,如此安稳过去了七日,七窍岛上忽地发出一阵细微的震动。张衍睁眼看去,西南方一柱灵光冲天而起,直贯云霄,与皎皎满月相互辉映。
他站起身来,只觉得随着这第八处穴口的开启,岛上余下七个洞口都显得对称起来。青泽来到他的身边,仍是那温和得一成不变的口吻:“就是那处。我那时也是极为偶然,才赶上这入口洞开的时候。”
“青泽道友当真有福缘,那么多的偶然,都被你撞上了。”张衍淡淡道,御起遁光,与他一并往那处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