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泽静静地站在原处,既没有拒绝,也没有退缩,目光里像是盛着温暖的水,张衍在他的眼中看见了自己。

“张衍!”

那张脸在他的眼中忽地苍白,沾满血色,神情也不复安宁,唯有行至陌路的无望与悲恸,却又固执得始终不肯落下泪来。

张衍一惊,陡然将手收回。眼前视线明灭了一瞬,待得看清时,青泽仍是安然微笑着伫立那他的面前,带了几分困惑之意:“张道友?”

“你……当真是齐云天?”张衍听到自己的声音吃力而干涩地响起。

青泽微微摇头:“这个俗家姓名,贫道已许久不用了,道友若有意,还是称呼青泽二字即可。”

张衍的目光渐渐恢复了一贯的平稳:“不错,你确实不是他。”

“张道友似乎总是把贫道错认做旁人。”青泽柔和一笑。

错认么?张衍并不答话,只放平一切心绪去端详这样一张脸。其实他很清楚,倘若这一个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齐云天,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这样坦然而专注地看上一眼的。

他其实也并不知道如今该如何面对那个人。以沉默,还是以擦身而过?

而面对青泽,却并不需要思虑那许多。

“其实不像。”张衍终是笑了一下,待他的口吻不复之前那么冷硬。

你不是他,当然不是他。你可以与人推心置腹,你可以坚守秉性纯良,因为你不曾经历过那么多的艰难与困顿,不曾为山门的荣辱而挣扎于生死一线,不曾被伤筋动骨的疼痛折磨得体无完肤。你的庸碌成全了你的自由,于是你成为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善人,没有沾染上仇恨与无望的血色。

但这样的一个你,并不是我放在心里的那个人。

我很清楚,其实也没有一日忘怀过张衍想要好好守护,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是那个十六派斗剑归来时伤痕累累的齐云天。所有的牵肠挂肚,辗转反侧,无不是因他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那个人,那个端庄皮囊之下藏着锋芒,温和笑意背后藏着萧索的人,才是我的大师兄,齐云天。

“既然不像,张道友为何屡屡错认?”青泽眨了眨眼,难得多问了一句。

“因为……”张衍并没有介意他的追问,此时此刻,他也终是肯平心静气地面对这个人,这张脸,“我也曾想过,他若是你这般模样,我与他,必不至于落到那般田地。但再一想,他若是你这般模样,便也不会是我心上之人。”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三百七十九

话语间,对面一双乌黑幽深的瞳仁定定望来,诸般颜色沉淀其间,俱是灰飞烟灭。

张衍隐约觉得有什么铺天盖地地来了,带着嘲笑,又带着慈悲,可他全然无法分辨。视野尽头是一个青色淡薄的影子,仿佛是他该追寻的存在,但意识里有始终存着无数难以诉诸于口的情绪。整个人竟是浑然乱了。

他用力一摇头,自沉沉思绪间挣脱出来。

摇曳的烛影照得那张笑意斯文的脸有几分深邃之意,青泽仿佛恍然大悟,又仿佛是若有所思地一点头:“原是如此。”他微微偏头似想了想,又诚恳地补上一句,“张道友当真是情深意重之人。”

“……”张衍有些啼笑皆非,只觉得这四个字用在自己身上实在不伦不类。

青泽转身放下了帷幔,将祠堂里稍作收拾后,向着他继续道:“如今张道友疑惑尽去,想来也该安心了。”

张衍随他一并走出这座荒芜老宅:“青泽道友此言,便是有意要先行一步了。”

青泽笑了笑:“不敢,贫道尚有大恩未报,只是也万不敢因此耽搁张道友的行程。若是可以,张道友能否准许贫道送蛊雕道友的元灵转世入道后,再来……”

后面的话语张衍听得不甚清晰,只觉得识海里似有一处在不断作痛方才青泽话语中的“行程”二字突然触动了他,是了,自己缘何会出现在此地?又如何会遇见这个奇奇怪怪的青泽?他不动声色地扶了扶额头,并不想让对方发觉自己的端倪。转头间,依稀可见城外不远处玄光如霞,瑰丽无匹,倒有几分似曾相识。

他终于自杂乱的思绪中梳理出一丝头绪,自己仿佛是循着此地的异像而来,然后遇见了这个像极了齐云天的青泽。

所谓的行程,便是这个吗?那倒并不打紧。

“既如此,我同你一道。”张衍抬手打断了青泽的絮叨,“青泽道友可决定好要送这蛊雕去何处转生?”

青泽有些奇怪地眨了眨眼,好脾气地提醒:“张道友,贫道并非是你认识那人,你无需如此。”

张衍神色平静:“我知你不是那人,但你与那人毕竟有十分渊源,我自当相助。”

“还请道友替我解惑?”青泽轻声道。

“这座淄城,逢年过节之时可有灯会?”张衍却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青泽茫然地点点头:“是有此习俗,贫道幼时也曾随父母出行一观。”

张衍又道:“你幼时,可有仙师云游路过此地,愿收你入门?”

“这……确有此事,不过道友是如何得知?”青泽有些讶异,“只是我那时年纪尚小,家父一口回绝此事,将我留在了家中。”

一切确实严丝合缝。

张衍望入那双纯粹的眼睛里:“那便没错。”

青泽被他说得有些糊涂,叹息一笑:“张道友,莫要着相了。”

“看了青泽道友是认定张某之前多方得罪,不愿与我同行了。”张衍淡淡道。

“贫道并无此意。”青泽连忙告罪,微微蹙了下眉头,笑得有些无奈,“只是先前已欠道友诸多人情,再继续叨扰道友,心中实在不安。”

张衍闭了闭眼,口气缓和了些:“你无需同我客气,那些人情也并不需要你偿还。”

青泽沉默良久,这才拿了主意:“张道友高义。只是贫道想送蛊雕道友往一处极远极偏之地,一路山迢路远,只怕会麻烦道友许多时候。”

“多久都可以。”张衍干脆应下。

青泽微微笑了起来就连这般垂眉敛目笑起来时唇角扬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他一双眼睛里有着张衍读不懂的悲悯,宁静而近乎婉约。

关瀛岳自那日在亭中得遇那名古怪的道人后,便无端生出几分辗转反侧。那块青玉鱼莲坠他是拿在手中不是,压在书下也不是,就如同一块烫手的烙铁,偏偏又不能随随便便地舍弃了。

“拿着此物,交予主持试炼的长老,便无需与旁人比斗,他自会让你过选。”

那道人的话语字字分明,犹在耳边,然而关瀛岳看着那玉坠,却生不出半点欢喜,反是觉得这小小的物件无时无刻不在蛊惑勾引着自己,教他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