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云峰前山近日来总是一片喧嚣,拔擢弟子的考试虽还未开始,但已有许多弟子每日云集在上泽观前,或诵读典籍,或谈论道法,恨不得使尽浑身解数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而这些喧嚣于关瀛岳而言仿佛并不存在,他神色平和地望着亭外雨幕,轻声背诵起晦涩枯燥的经文,毫无杂念。

“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

他背诵至一半,忽有凉风席卷而来,刮得书页哗啦作响,夹在其间的一方小叶书签也随之飞出。

关瀛岳连忙起身去追,免得那书签飞出亭子落到雨中。谁知那小叶书签竟轻飘飘地落入了一只苍白细长的手中。

他微微一愣,才注意到亭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名青衣舒缓的年轻道人。

那道人眉目并不如何出众,却自有一分端庄傲岸,光是似笑非笑,简简单单立在那里,都教人觉得凛然而不可攀。关瀛岳不觉打量了一眼对方衣袍上的纹饰,那云海苍龙的图案他之前从未见过,再观对方那份气度仪态,想来当是上院的哪位长老掌院。

关瀛岳连忙规规矩矩地一拜,不敢妄言。

青衣道人静静把玩着那方小叶书签,翻转过来看着上面笔迹工整的题字,凝视半晌后轻声念出:“‘百练功成道家果,乾坤自在手中握,日月轮转星流火,瞒天夺寿劫法螺,万浪千礁齐踏破,长生无悔笑蹉跎。’”他顿了顿,复又开口,嗓音平和,教人听不出情绪,“这首诗,你从何处得来的?”

对方身份虽难以确定,但也必定比一名下院弟子来得尊贵,他的问话,关瀛岳自然不可不答:“回禀,额……这位真人,此诗乃是溟沧派张衍张真人昔年在品丹大会上所作,弟子乃是道听途说,抄录下来以做自勉。”

那道人素淡无澜的眉眼似微微动了动,却并不明显。他仍是审视着那书签上的题诗,片刻后又道:“你,知道张衍?”

关瀛岳眨了眨眼,没料到对方会问起这茬,生怕自己哪里有所冒犯,连忙老实交代:“张真人丹成一品,又曾是十八派斗剑第一,名震东华……且下院诸多条例规矩听闻也是张真人所立,弟子虽不曾得见过张真人,却久仰其名。”

青衣道人不置可否,将小叶书签重新夹入桌上那本道经中:“如何一个人在此背书?前山到比这里热闹。”

关瀛岳敬服于那份无声的威严,垂下眼帘:“求真问道讲究静心养气,弟子怕身处热闹之地心浮气躁,是以在此躲个清闲。”

“听闻齐真人有意在下院收徒,人人皆在前山各显身手。怎么,你不愿去试一试吗?”青衣道人轻描淡写地发问,神色始终教人看不出喜怒。

关瀛岳轻声道:“考核试炼之日乃是半月之后,眼下,却不该误了功课。”

“你倒是沉得住气。”青衣道人终于微微抿唇,似笑了笑。

“不瞒真人,非是弟子沉得住气,只是,”关瀛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只是弟子出身庸碌,也并无过人之处,并不妄想这些。”

青衣道人应了一声,望着亭外苍青的雨幕:“若不谈这些,你可愿入齐真人门下修道?”

关瀛岳不意得了这样一个问句,一时间有些无措。

“如实作答。”青衣道人并不看他,却仿佛已知他此刻的讶异。

“那自然是愿意的,”关瀛岳连忙答复,“听闻齐真人德高望重,不过八百载便入得洞天,当年更是在门中内乱之时,孤身一人赶赴十六派斗剑,力挽狂澜,声名远扬,实在是,实在是……”他心中有百般赞叹,但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吐露,最后堪堪憋出一句,“厉害!”

那道人闻得此言,终是转过头打量了他一眼,最后淡淡开口:“你既有心,我倒可以助你一番。”

关瀛岳不解其意,抬起头来,却见那道人将一枚青玉鱼莲坠递到他的面前。

“真人,这……”

“拿着此物,交予主持试炼的长老,比便无需与旁人比斗,他自会让你过选。”青衣道人将玉坠交到他手中,撂下模棱两可的话语便自他身边走过,步出凉亭,身影随之淡化于雨幕之中,飘渺而高深莫测。

关瀛岳用力眨了眨眼,又拍了拍额头,若非手中多了枚青玉鱼莲坠,他几乎就要以为今日遇见的那道人不过是自己的一场臆想。

他凝神思索了片刻,仍是百思不得其解,随即想起方才与那道人交谈,已是误了许多时候,连忙将玉坠收纳入袖,继续背诵方才未尽的道经。

第三百七十八章 三百七十八

“这是何处?”

张衍原以为,青泽所谓的“自证”不过是又一次故弄玄虚,然而后者却领着他一路折返淄城,在一座老旧的府宅前落定。

酡红的夕阳斜斜地照过瓦片残缺的屋顶,台阶上压盖着灰土,教人看不清旧日的纹理。张衍看着那漆色脱落大半的匾额,心头微动,抬手间自有一道气机替他扫去那些灰蒙的尘埃,露出一个端正的“齐”字。

他心头微动,似忆起了某些久远之事,面上却并不显露,只面无表情道:“青泽道友这是何意?”

青泽得体地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的同自己入内:“张道友且随我来。”

张衍冷眼打量着这座荒废已久的老宅,最后还是选择跟上。

宅子占地极广,布局考究,虽然已废弃无人,却能依稀能窥出些许曾经的贵气。青泽徐徐走过曲折的回廊,仿佛对这里极是熟识。

张衍看着他在一处楼阁前停下,推门而入,也毫不客气地迈过门槛,进去一探究竟。

屋内一片昏暗,青泽点燃了角落处的一盏烛台,将正龛上遮灰的白布揭开,露出一列列齐整的牌位。

这里竟是一处小祠堂。

“不瞒张道友,贫道本就出生淄城齐氏。”青泽转过身来,向着张衍温声解释,“只是家族盛极而衰,中道没落,这才无意间步上道途,云游四方。此地正是齐氏昔年的故宅,贫道此番途径淄城,虽知早已物是人非,但也不忍过门不入,这才起了故地重游之意。本想着料理完孤山岭之事后便回来清扫祭拜一番……”

他说至此,显然不知该如何描述张衍的种种刁难,只得笑笑,撩开一旁的帷幔,露出墙上挂着的一卷长轴。泛黄的布面上密密麻麻绣着一个个以齐为姓的名字,如同藤蔓一般生出分支,偶有交错,最后断在中途。

青泽有些怅然地端详着末尾,指了一处予张衍看罢:“贫道的俗家名姓还在这族谱之上。”

张衍顺着他所指处看去,果然见到“齐云天”三个字工工整整绣于其上,再往下,便无有延续。

“我幼时出身士族,大约五六岁的时候,师祖与太师伯云游路过,言是我有仙缘,便欲带我回山门。”

“可惜我父亲仿佛对此事大是不喜,驳了师祖的请求。”

“这不奇怪。这世间既有心慕玄真之辈,便有不求入道之人。后来,父亲道,若我亲自焚香一柱,把族谱上自己的名字蛀去,我日后作何选择就与他再无干系。我照做之后,便由师祖带回了溟沧。”

回忆牵动着思绪,一时间心神都有几分难得的恍惚。张衍借着微弱的烛火看着那张神容端庄的脸,青泽的笑意熟悉得令人发指。是真的太像了……不,甚至不仅仅是像,倘若当年齐云天并未入溟沧修道,是否……是否就会是如今的模样?

一样的温文端方,不骄不躁,却又是不一样的为人,不一样的心绪。是真真正正的君子如玉。

不会担心他会算计什么,也不用猜疑他会谋取什么。

这样一个齐云天。

他向着那张脸伸出手去,某种压抑已久的渴望在生根发芽,随之开花结果。这个齐云天没有那么多冷不丁刺痛人心的棱角,也没有那么深不可测的城府,他来得简单,来得教人觉得安全,甚至安心。他们已经太久不曾拥抱过彼此,连亲近的感觉都开始陌生,直到此时此刻,方才有一瞬间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