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略有些纳罕,于榻前坐下,细细思量起来。

手上仿佛还残留着被那个年轻人紧握过后的温度,他低头注视着掌心的纹理,目光悠远而惘然。

张衍将诸事安排完毕,辞别周崇举与门下弟子离山寻法那一日,没由来地下了一场瓢泼大雨。那雨势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尚未出得昭幽天池时一天风云齐卷,闷雷阵阵,大雨转瞬倾盆而下,待得交代完诸般琐屑,就要启程之时,那雨便骤然停了,黑云散开淡去,露出一线明媚天光,在山门外照出虹桥一道。

他抬头仰望着那一抹七彩的颜色,随手接住一滴檐上滴落的雨露,晶莹的水珠在他手中颤巍巍地一动,随即自指缝间溜走,落在地上,化作一摊深色。

自从秦掌门出问得修成洞天的至法一途,这段时日他便一直在向着此道苦苦钻研。然而这世间之玄,莫过于道,他虽可问道于旁人,但求道,终须自己。

只是,何处求之,以何求之,却仍是有几分难窥其妙。

要说洞天真人,除却溟沧众真,别处他也是得见不少,要论法力强横,神通广大,还得数溟沧派如今讳莫如深的那个人。听正德洞天说,齐云天当初对那个人极是推崇,一手紫霄神雷便是由其亲授。

他沉默地注视着檐下的滴水。原来思来想去,还是在所难免地想起齐云天。

张衍抬手虚按在眼前,好似自己还停留在当日那道灵穴前的水瀑边,伸出去的手生生被禁制隔绝。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偏偏却又一步也上前不得。某种浩瀚而庞大的力量毋庸置疑地阻隔了他们,像是……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形容,只依稀觉得,这样百般无奈而又束手无策的分隔,几乎如同生死交界。

得不到的回应,抓不住的手,错过了,便再也回不来的人。

孟真人说,他们应当一心,应当彼此扶持,这是当然的。但张衍也明白,镜子若是碎了,哪怕来日一一拼起,也终将是一片支离破碎的伤痕。其实时至今日,他仍不能完全明了,当初那道龙盘大雷印为何不曾向着他直接落下。他百般琢磨,冥思苦想,答案好像那么近,却又因为不敢相信,于是来得那么远。

齐云天已是入灵穴闭关,参详上境,眼下自己也即将启程离山,寻觅至法洞天之路。如此,倒也算殊途同归。

思及此,他心中忽地一动,转回洞府之内,来到“上清天澜”四个大字面前。

他最后静静地看过一眼自己的笔迹,抬手一挥,便将那幅字摘下收卷成轴,装入一个镌刻着云纹的玉匣之中。

“雁依,你来。”张衍知刘雁依此刻就在洞府之外候命,于是出言唤她至面前。

“恩师有何吩咐?”刘雁依行至他面前,恭敬一拜。

“此物……”张衍拿捏着那玉匣,却又不复先前那般果决,迟疑片刻,才交到刘雁依手中,“你且收好,好生保管。待得……”

他声音渐低,轻声交代了后面的言语。

刘雁依虽有些讶异,但并不多问,只点头称是:“恩师放心,弟子一定带到。”退下前,她终是忍不住添了一句,“恩师可有别的话语需要弟子转达?”

张衍并不怪她逾矩,只看着面前那空空如也的石壁,淡淡道:“你就说……罢了,没什么。”

第三百六十章 三百六十

自张衍闭关后,玄水真宫里的日子总是百无聊赖,除却日常修行与料理俗务,便只剩下岁月蹉跎。一种微小的寂寞与萧索在蚕食着这片贵不可言的宫宇,这里的一切分明是属于他的,齐云天却只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

师徒一脉与世家是百年如一日地僵持不下,他偶尔斡旋其中,不过觉得对那些是是非非都怠惰得紧。只是偶尔心头会有莫名的情绪在起伏,怂恿着他去搅弄风云,但终究还是懒得在这些事情上耗费心神。

他终于还是找到了那个盛装着化丹所需外物的八角玉匣,在烟微殿最高的架子上那是存放长久不用的杂物的地方,平时少有开启的时候。在张衍入得玄光三重境后,他授予了他烧穴之法,也一并将这些外物交付出去。在修行一途,张衍自有一份敏慧,无需他过分忧心督促。

齐云天有时坐在回廊下,看着这片了无生气的地方,连自己都险些要忘了光阴的流逝。可真是奇怪,自己居然对这样无声而幽冷的岁月习以为常,好像这本该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无需介怀。

他看着一场场雨来了又去,一朵朵花开了又谢,就像是在注视着一轮又一轮转瞬即逝的生与死。那么冷眼旁观的自己呢?究竟算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这样的念头来得实在不算好,却又在所难免。好在这样的荒芜之感并未持续太多年,在一个雨水清寒的夏末,玄水真宫内忽有一股气机澎湃而起,似能掀起万千波涛。齐云天赶至张衍闭关的大殿外,替他稳固住四面的水汽,牵引着那汹涌的灵机逐渐步上正轨。如此又过去了数月,一道水色光华终是自殿中冲天而起,引得玄水真宫四面汪洋起伏,喷薄而出的丹煞化作碧水荡漾,清波一片。

这样一片光景,与自己成丹时几乎别无二致。齐云天看在眼里,心中亦觉得欣慰且欢喜。

一个身影破开万千水浪来到他的面前,那一袭黑衣在碧空细雨间格外显眼,教人没有办法不注目。青年有着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傲岸的身骨却肯在他面前展露出一丝谦逊与敬畏:“老师。”

“丹成二品,极好。”齐云天含笑将他扶起,“放眼溟沧,有此成就者,也不过寥寥几人罢了。”

张衍久久地看着他,旋即一笑:“弟子绝不会教老师失望。倒是老师,经年未见,清减了不少。”

“如今你丹成二品,一应道服法器也该换过了,明日为师便教灵机院那厢准备好了送过来。你这个子比一般弟子高上不少,袍服需得长些才好。”齐云天抬了抬手,示意他与自己换个地方说话。

师徒二人边走边说,齐云天闻言问过张衍化丹时的诸般体悟心得,替他将疑惑处一一解了。如此叙说了一路,走过三生竹林,齐云天在林中凉亭内落座,示意张衍也无需拘礼:“坐吧。你如今既已化丹,倒有一事需得与你说上一说。”

“但请老师赐教。”张衍颔首。

齐云天轻敲着阑干,缓缓道:“如今大比将至,你既已化丹,倒也有了一争十大弟子的资格。为师想听听你作何打算?”

张衍并未马上回答,思索一番后只道:“一切听凭老师安排。”

齐云天留意着他眉眼间细微的变化:“不必瞻前顾后,只管告诉为师你的决定便是。”

“老师既问弟子的意思,弟子自然不敢欺瞒。”张衍搭在膝头的手沉稳镇定,回答时的口吻也无可挑剔,“十大弟子之位,弟子确实属意一争。只是弟子亦知,大比之位并非只是以斗法胜负论定,背后更有洞天真人博弈行事。此番大比,想来师徒一脉已然定下上位人选,弟子又岂可搅乱棋局?”

齐云天也不瞒他:“不错,师徒一脉几位洞天真人已是商议定下,此番大比,有意扶持你宁师叔上位。”他顿了顿,“但你若有心一争,为师也决计不会教你委屈。明日,为师便去……”

“老师。”张衍蓦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弟子不争,正是不愿老师为难。老师如今身是十大弟子首座,世家虎视眈眈,师徒一脉也未必全与老师齐心。弟子断不能让老师因弟子之事落人话柄。”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与温度一丝不多一丝不少,齐云天却只是静静一笑,自然而然地将手抽出,抚过青年的额角:“你倒是替为师打算得周全。”

张衍对上他的目光,旋即略微垂下眼帘。

“也罢。”齐云天在他肩头拍了拍,“此番大比过后,再有二十四载,为师也将从这十大弟子首座之位上退下,到得那时,十大弟子中,自然有你一位。”

张衍点头:“是。不过弟子想请老师恩准一事。”

“你说的事情,为师有几件不答应的?说吧。”齐云天笑意沉静而宽和。

“听闻从前每逢大比,老师皆是独自出席,不带一人。此次,弟子斗胆,想随老师共赴此会。”张衍一字一句说得认真而分明。

齐云天笑得笃定:“当然。从前为师独自出席,不过是因为玄水真宫并无多余门人。如今得了你这个徒弟,自然是要带你一并去的。”

“是。多谢老师爱重。”张衍起身一拜,“弟子自当好生准备。”

齐云天笑着温言叮嘱了他几句旁事,便离开了凉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个伫立在亭中的黑衣青年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目光深邃得如同沉渊之水,再无丝毫方才的恭敬与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