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言重了。”张衍静静答道,“其实纵使今日真人不曾相召,弟子离山前也会来拜见一番。”

“哦?”孟真人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张衍转头又看了一眼那灵穴所在的方向,声音平静:“一则,是为了方才所说的大师兄之事;二则……”他回过头来,向着孟真人缓慢道,“那日上极殿论功时,琳琅洞天曾有几句话是指着弟子与大师兄说的,思来想去,终归该来见您一面。”

孟真人明白他的意思:“秦真人已许多年不理门中之事,那些话到底只是一时口舌之快,我岂会因此怪罪于你?何况,以你此番平压两处魔穴的功绩,便是掌门恩师真的有意提携,也是情理……”

“弟子对那个位置并无他念。”张衍笑了笑,“便是掌门有意提携,弟子也受之有愧。”

他站得笔直,目光眺望向远方的波澜壮阔,阳光将他的瞳仁照出一点明亮的颜色:“那个位置,那座玄水真宫,是他当年几乎用命换来的。哪怕我此生所求之物再多,也断不会染指分毫。”

孟真人不意他会如此说,神色微动,像是被触动了旧日的心事:“当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不多,但也知道大概。”张衍如实道。

孟真人微微点头,声音渐低:“当年云天去往十六派斗剑之前,掌门恩师曾许以他继承人之位。老实说,那个时候,我宁愿他不要什么玄水真宫,也不要什么上极殿偏殿主的名头,我只想他好好的,莫要去淌那道浑水,莫要走那条死路。可他却对我说,若他只是溟沧派一个普通弟子,得长辈庇护退而不出,或许是人之常情;可他如今乃是掌门嫡系一脉正传,又为十大弟子首座,若是怯懦怕事,只会教外人以为溟沧式微无人,继而仗势来犯……后来,他便求我闭关,莫在过问此事,哪怕之后他于法会上身死人手,也望我莫要因他一己之身轻举妄动。”

“大师兄他,”张衍听着这段曾经见过的往事,想了想,到底还是开口,“他对您一贯很推崇敬重。”

“是么?”孟真人一愣,低头笑了笑,“其实我教导他的时日不算多,反是掌门恩师和……那个人,多一些。云天当年虽然口中不如何说,但看得出来,他最崇拜的还是那个人。他那一手紫霄神雷,还有那斗起法来便不知轻重的性子,倒都是跟那个人学的。”

张衍倒不完全认同:“大师兄比他端和许多。”

孟真人和蔼一笑:“那人的名声在整个九州也是叫得响的,云天要想同他比,终归年轻了些。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只望你们能重归一心,共振山门,将来自有独当一面的时候。”

“弟子只愿大师兄平安度过此劫,安然洞天。”张衍听得“一心”二字,抬头看着一片晴天朗日,“至于其他……”

他忽地紧紧抿住唇,仿佛不知该如何将这句话继续下去。

“老师今日总是心不在焉。”

一袭黑衣的年轻人得体地侍立在齐云天身边,目光几经变化后吁了口气,静声开口。

齐云天斜靠着玉栏坐着,支着额头仍有几分倦怠的模样:“为师方才在想,第一次见你时,是个什么情形。明明记得你是由你宁师叔领到玄水真宫来拜师的,却又不大能想得起那时候的样子了。”

方才几番思绪翻涌,竟也未能想出个所以。他梦见得见那人,与自己的弟子有着一般的面孔,一般的笑容,自己如何会认作是他人?

张衍只是一笑:“老师料理山门俗务,日理万机,不记得也是自然的。不过关于老师的种种,弟子却尽数记得。”

“这是为何?”齐云天放下手,转头含笑看着他。

张衍对上他的目光:“因为老师于弟子而言,是不一样的。”他想了想,索性一手撑住玉栏,微微俯身,接近这个青色的身影,“因为放在心上,所以会记得。”

齐云天没有想到竟会被困在玉栏与自己弟子的怀抱之间,眉尖微动,却端方如常。他直视着那双眼睛:“张衍,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弟子断不敢在老师面前信口雌黄。”张衍低下头,缓慢靠近那张略微动容的面孔。

“你今日,”齐云天看着那双眼睛里渐渐映出自己的身影,“有些失礼了。”

张衍并不退缩:“有些话,弟子本不愿说出,让老师为难。只是今日得见老师因往事伤怀,那些话却不得不说。”

齐云天抬手抚过他的额头,却也稍稍制止了他继续靠近:“你说吧,为师恕你无过。”

“弟子拜入玄水真宫门下时,老师已在十大弟子首座之位上任有三百年有余,历经门中内乱,又曾赴十六派斗剑,期间辛苦,可想而知。弟子虽陪伴老师亦有十载,但昔年老师举步维艰之时,弟子却并不曾在旁作陪。”张衍轻轻握住了那只送到面前的手,“所以,若老师愿意,弟子愿陪着老师从此一直走下去。”

齐云天能感觉到手上传来的温暖:“你我乃是师徒,本就是休戚与共。”

“老师,”张衍话语低沉,“弟子希望,与您不仅仅是师徒。”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三百五十九

齐云天一时间没能从那句过分温存的话语中回过神来,微微一怔。

张衍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有意无意地偏过头,貌似下一刻就能颈项相交,然而在齐云天看不见的地方,那双瞳仁却黑得幽凉冷凝,深不见底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截白皙的脖颈上,像是在辨识皮下的血肉。

“啪嗒”一声物件落地的脆响忽地打破了这段宁静,二人俱是转头看去。

齐云天弯下身捞起那块落在地上的青玉鱼莲坠,将那断开的绳结系上,重新替张衍佩在腰间:“你如今也算玄水真宫大半个主人了,这些信物可莫要丢三落四。”他笑着将那个结打紧,抬眼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弟子……”

“我知道。”齐云天笑意安然地颔首,“你与我自然不仅仅是师徒。”

张衍目光微动,唇角的弧度渐深,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齐云天已是继续道:“为师年长你三百岁有余,既得你称一声老师,自然也担得上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他诚恳一笑,“为师此生大约无甚姻缘可提,自然谈不上什么子嗣,有你为伴已是足矣。”

“……”

“说来,你仿佛也快至玄关三重境了,一应化丹所需的外药为师已是替你备下,可省了你许多功夫。”齐云天想了想,站起身来,在他肩头一拍,“你这几日便先凝气养神,待得一应准备齐全,便可烧穴成丹了。”

张衍看了一眼那只落在肩头的手,随即恢复到了为人弟子者应有的姿态:“是,弟子省得,老师宽心便是。”

齐云天欣慰地一点头:“你在打磨功行上素来肯花心思,此番成丹,丹品必然不差。”

督促着张衍闭了关,齐云天沿着碧水清潭走过一圈,替沉睡的龙鲤拂去落在脊骨上的些许碎花后,这才不紧不慢地沿着长廊回转天一殿。

他执着秋水笛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玉阑干,伏波玄清道衣的后摆曳过纹理分明的青玉砖石,远处葳蕤的草木随风而动,阳光寂寞而又温暖地洒落在地。这片宫宇是这样的安静,清脆的敲击声可以遥遥地回荡开来。

这真的是一片过于宽阔且空洞的地方,光是这么伫立在原处,整个人都仿佛可以被无边无际地寂寥所淹没。鳞次栉比的琉璃瓦上泛着彩色,一重重连绵的殿宇围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囚笼。

这个字眼让他忍不住有些出神,仿佛是下意识想到的,又仿佛已经这么定义了许多年。

齐云天立在廊下沉思良久,最后终是慢慢悠悠地回到了天一殿。他记得自己确实备下过一份化丹用药留给张衍,一样样俱是上乘外物,只是一时间竟回忆不起搁置在了何处,恐怕还得好好想想。

他一挥衣袖,榻前与案上的物什俱是被北冥真水卷起,供他一一清点。他一眼看罢,又转而绕至内殿搜寻了一番。

只是就这么寻觅了良久,找遍自己习惯存放物什的各处,竟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