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一点久违的温暖所惊动,齐云天眼睫艰难地扑朔了一下,睁开眼时目光空茫,没有聚焦,只能循着声音望去。他微微皱了下眉,仿佛觉得有些不切实际,声音放得极轻:“是老师么?”
“是,老师在这里。”孟真人急急地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就好像要抱紧当初那个小小的孩子,“发生什么了?是谁伤了你?没事,老师在,老师在的。”
齐云天的目光仍是有些空洞,如在梦中,他笑了笑,被雨水呛得低咳起来,却说着平静得叫人心惊的句子:“惊扰老师清修是弟子的过错,是弟子失仪了,这便告退。”他说着,似想摸索到地面来支撑身体。
孟真人紧紧地抱着他,想要呵斥,眼睛却先红了:“胡来!到底是谁伤了你?”
“数百年了,弟子树了太多的敌。”齐云天仍是虚弱地微笑着,并不企图依赖这个怀抱,“弟子所为,非您所喜。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艰难地喘息着,“为了世家,为了当年那些事情,您厌极了我……”
“够了,别说话了。”孟真人意识到他衰败下去的气息,强行给他输入一股精纯的灵机。他能感觉到,齐云天身上明明没有半点伤痕,但是气机却枯萎到了极致,全凭最后一丝心绪吊着,才不至法身崩溃。
齐云天躺在他的怀里,看不清中年道人的面容,只依稀感觉落在脸上的雨竟是热的。
“为什么不听为师的话?为什么不好好地留在玄水真宫?”苍茫的雨声里,他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沙哑哽咽的话语,“他们要伤你,要害你,只要你在玄水真宫,只要有弥方旗镇着,谁能奈何得了你?就算有天大的罪名,他们都没法泼在你身上……”
孟真人抱着自己的弟子,终是落下泪来:“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忍过这一时,只要你入得上境,他们都不会是你的对手……你已经陷得太深了,权利交到你的手上毁的是你自己啊,为师不能看着你再错下去……”
齐云天茫然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触碰到些什么,话语呢喃,仿佛叹息:“也许真的是弟子不明白……确实是弟子的错,是弟子错了……如果当年死在上极殿的人是我就好了,这样太师伯就不会走,师祖不会难过,您如今……也不会这么失望……”
孟真人手臂一颤,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而齐云天似已说不下去了,疲倦地摇了摇头,伸出的手重重垂下:“代价……都是代价……”
“胡闹!”孟真人声音颤抖地大声呵斥,然而话语随即便低落了下来,满满地尽是酸楚和无奈,“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当年若死在上极殿的是你,今日破门而出的人就会是为师?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师,为师……”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仍是忍不住老泪纵横:“是老师不好,老师让你受委屈了……”他用力抱着这个瘦削的年轻人,他遇见他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孩子,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他也好像还未曾长大。
他很后悔自己没能更早地拥抱这个小孩子,小孩子从不哭闹,但其实一直在等着有人能向他伸出手去。
“你跟了我那么多年,今天为师才觉得,你真的还只是个孩子。”孟真人抚过年轻人的发顶,喟然低叹。
齐云天没有拒绝这个举动,目光忽然宁静了下来:“弟子入道数百载,在您眼里,也只是个孩子吗?”
“一直都是。”孟真人缓缓开口,“徒弟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在师父面前,也只是个孩子。”
“真好啊,”年轻人阖上眼,“能听见您这样说。”
他终于在长辈怀中安心睡去,任凭四周的灵机灌注身体,像是一个温暖的梦。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三百三十二
“恩师,云天他怎么样了?”
摇光殿后殿内,孟真人见秦掌门自榻前收功起身,急急上前,帮着把还在昏迷的齐云天扶下躺好。
秦掌门默然片刻,似思量了一番,旋即安抚道:“无碍,只是一时力竭加之心气受损,身上也并无什么要紧的伤口。我已替他暂且调理了气机,容他在这里安睡些时候,自然就会好转过来。”
孟真人却仍无法放心:“可是恩师,这究竟……”
“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醒了,慢慢问来也无妨。”秦掌门淡淡道。
孟真人看了眼榻上的年轻人,半晌后低声开口:“弟子不想逼他,他若想说,自己就会说的,他若不想说,又何必问得太多惹他难过。”
“你啊。”秦掌门笑了笑,拂尘一摆,示意他与自己在一旁待客的小几两侧坐下。
“恩师应该也看出来了,云天他手上虽是无伤,指尖却分明还残留着些许雷电法力的痕迹。我瞧着这么些年不见,他的旧伤虽已是好了,可底子却到底不如从前那么牢固。”孟真人眉头紧皱,“他分明就是在来此之前曾与人斗法,且动用了龙盘大雷印,还有他说得那些话,那些话……那孩子一贯骄傲,如何肯轻易说出那些话来?”
秦掌门梳理着拂尘,神色依旧平静:“能说出来的苦,那便也算不得什么苦。只怕郁结在心,有苦难言,那才真是消磨心气。”
孟真人神色一震,显然是忆及方才雨中那些沙哑无望的话语,目光随之黯淡:“弟子明白,弟子让他吃了很多苦,可是溟沧……”他并不再说下去,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是弟子不好。”
“你做的并没有错。当初潘成图之事背后该是如何,我等心中有数。世家本想借此事拉他下马,谁知却漏算一着,反被云天将了一军。你将他禁足玄水真宫,看似是罚他算计太深,同样也是防着世家再寻什么别的由头旧事重提。只要云天好好地留在玄水真宫,任凭外面何等大风大浪,都与他无甚干系。”秦掌门无波无澜地注目于自己的弟子,心平气和地开解于他,“你削了他的权柄,不惜冷落于他,说到底,也是为了让世家觉得他已无甚威胁,待得云天洞天,他们纵使不服,也得服。”
“……原来恩师都知道。”孟真人目光低垂,手指捻着袖口。
秦掌门不过一笑:“身在这个位置上,该知道的事情,自然都得知道。”
孟真人摇了摇头:“可是弟子还是算错了……梦娇那孩子……”
秦掌门仍是淡然的模样:“若云天不曾擅自离开玄水真宫,又岂会看不穿世家的手段?从他恨自己一时感情用事,只得变本加厉地向世家讨还开始,便已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了。至德,你护不了他一辈子,你怕他在翻云覆雨间失了道心,但你却忘了,我们对他的期许,可不仅仅只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三代辈大弟子。这是他必须要过的一道坎,若是过不去,终有一日,他也只会沦作旁人的手下败将。”
“恩师说的,弟子又何尝不……”孟真人低叹一声,忽然似有所感,转头见榻上的青年在低咳中转醒,当即上前握住那只虚弱的手,在榻前坐下,“云天,可好些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齐云天感觉到手上传来的力量与温暖,终是挣扎着睁开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老师?”
“是,是我。”孟真人似终于松了口气,替他擦去额上的虚汗,“你醒了就好。”
“教老师担心了。”齐云天似想支起身,但随即便被孟真人按回榻上。
“好好歇着。”孟真人沉声叮嘱,“有天大的事都先把身体养好。”
齐云天目光颤动了一瞬,转头看向怀抱拂尘走到榻前的另一人:“……师祖。”
“些许繁文缛节,不打紧,此地没有外人,同我们也无需计较这些。”秦掌门抬手在他额上一点,查探了一番他体内的气机,“旁的倒也无碍,只是你这眼睛被龙盘大雷印反伤,还需多加调理。”
“是。”齐云天微微垂下眼帘,心知对方看破的必定不止龙盘大雷印,“弟子,弟子……”
“想说什么,便说吧,没有人会怪你。”秦掌门转过身,并不勉强于他,“若是不想说,就随你师父回正德洞天安心将养一段时日吧。”
齐云天的目光有些虚浮就如秦掌门所言,他的眼睛伤在了之前龙盘大雷印那刺目的电光下,此刻只觉得视野时明时灭,什么看都不清晰他沉默良久,终是挣扎着使力,不顾孟真人的阻拦下了榻,忍着四肢百骸蔓上来的痛楚,在那个凛然深沉的背影后跪下。身形有那么一瞬间摇摇欲坠,但随即他便跪得笔直。
“弟子深夜来寻师祖,确有一事。”他轻声开口,嗓子里还残留着未曾咽下的血气。
“哦?”
“弟子斗胆,”青年深吸一口气,衣袖一展,俯身拜下,一字一句吐露分明,“恳请师祖允许弟子入灵穴闭关,参详上境。”
孟真人霍然一惊,就连秦掌门都不由回过头,审度着那黑发披散,脊骨分明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