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他仅剩一线之缘,而这根线终有一日也将断去,断了……便再不会连上了……”

一股灼热的力量在肩膀上燃烧起来,烧灼着血肉间为非作歹的剑气,也烧灼着仅存的一点希冀两道剑气在不断互相抵消,而坐忘莲也随之化开全部的法力拼命愈合血肉模糊的伤口,伴随着剑意一并凋零。

连带着仿佛要将过往的种种一笔勾销。

意识在一点点被摧毁,他拼尽全力想要伸出手去,可是却徒劳无功。视野昏黑一片,他甚至就快要看不清张衍的脸。

“你以为的天意垂怜,其实不过是命运给你开的玩笑……不要执迷不悟了,你和他,没有缘分啊……”

张衍对上他激烈变幻的目光,意识到他仿佛是在挣扎,知道那必是难以承受地苦痛。但他刚要伸出手去,心口的绞痛就已经折磨得他精疲力竭,他意识到自己该走了。无论如何也要在支撑不住前离开这里。

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离开身体,不是鲜血,也无关法力,是某种模棱两可的,无从把握的东西,像是指尖抓不的流水,握不住的风。它将与他长长久久地擦肩而过,与他做沉默地告别。

“我对他自然也是有情分的,否则偌大的一个溟沧,有那么多人可供我博弈,我为何偏偏选中一个他?我确实是在利用他,我也确实想留下他。但却并不是因为他这个人。”

“有情无情,不过看他有用无用。他若有用,我便允他代替张师妹好好地伴在身侧;他若无用,呵……欲成大事者,何事不可为,何人不可杀?”

“你我……”他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来得艰难而重若千钧,千千万万纷扰的思绪压在他的肩头,恨不得将他就此压垮,可他又怎能允许自己这么倒下,“虚情假意了那么多年,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站起来,转身而去,将长天剑留在原地。漆黑的背影淹没在大雨和夜色中,像是从未来过。

“张衍!”

青衣修士在喊出那个名字的瞬间终是丧失了最后的力气,他颓然而无力地倒在雨中,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那个人头也不回的背影。

“咳,咳咳……”泥水呛入喉中,尽是苦涩的味道。

这一次是真的输了。他终究还是败给了命运。

这就是他的命运。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三百三十一

睁开眼的时候,视野仍是一片漆黑。大雨争先恐后地从天而降,扑向大地拥抱死亡,打落在脸上时,是一种穷途末路的冰凉。

身体麻木找不到实感,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意识其实是游离于这具躯壳之外的。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坐起身,看着苍白的掌心,尝试着动弹手指,得到的依旧只是一种与自己仿佛全然无关的漠然。

这真的是自己的手吗?又或者只是某样类似于手的器物。

青衣修士缓慢地抬手抚过自己的额头、眼睑,颤抖的手指一路摸索到了脸颊,再往下是唇角与下颌。然而这些都不足以让他确认什么,最后手指落在了肩头左肩的衣衫残破,手指触碰到的是一片光洁平整的肌肤。

他的身形忽然僵硬在原地,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掐住了脖颈,连呼吸都艰难。他不可置信地反复用手指挠过左肩偏向心口的位置,手指带出新鲜的血痕,却已没有了那道伤疤的痕迹。是真的没有了,旧日的伤口愈合如初,缠绵于体内的剑气消无踪影,留给他的只有庞大到难以承受的疲倦,与某种不知所措的无能为力。

那么一瞬间地僵硬后,手指有些发颤地探到肩膀与脖颈之间的位置,那里同样一片冰冷平滑,他只抚摸到了些许血脉的搏动,却摸不到曾经被刻意保留下来的齿痕。坐忘莲的力量已经全然化在他的身体里,让他旧伤尽去,让他一无所有。

齐云天猛地呕出一口血来,夜色与雨水让他看不清血迹发乌的颜色。明明那道折磨了他数百年的伤痕已经消退,可他依旧觉得痛不欲生。

他摇摇欲坠地撑起身体,本能地意识到不能再逗留在此处。可是他又能去哪里?

脑海里一片杂乱无章,那些记忆的片段像是锋利的碎片,将意识割裂得鲜血淋漓。他不知道该前往何处,只在恍惚间捕捉到一个微弱的念头。

你是溟沧十大弟子首座,自然是要回到溟沧去的。

啊,对,想起来了,是这样的。很多人都想要我死,可是我活下来了,所以要回去,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回去……回去了,才能教他们心惊胆战,回去了,才能教他们血债血偿……

这样的念头在心底烧开,消磨着早已透支的心绪,而他竟从这种无所依凭的感觉中抓到了一丝力量,艰难地站起身来,迈出一步又一步。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片土地早已焦黑死去的洲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驾云还是御水。只觉得世间万物都在与自己擦身而过,不变的唯有滂沱大雨。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他踽踽独行在一片漆黑里,如同找不到光的蛾子。

身体完全是在凭着本能行动,整个人仿佛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地去往不知名的某处。他明明是在向前行进,但岁月却在疯狂地逆流而上,剥去他这么多年的面具与伪装,露出当年遍体鳞伤的狼狈。

“世家分明就是想要你的命,你看不出来吗?”呵斥他的中年道人红着眼眶。

“等你回来了,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高台上的溟沧新晋掌门笑意悲悯。

“傻小子。”身形高大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思绪搅扰得人就要发疯,就要死过去,想要歇斯底里地喊叫出声,可是竟一个音节也挤不出来。

眼前渐渐浮兀出一座殿宇的轮廓,其实他根本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他只是本能地追逐那样一个终点,好像濒死的人寻找墓碑。

他踉跄落地,然而终是没有了行走的力气,就这么栽倒下去,任凭自己跌入万丈深渊。

“恩师出关了。”摇光殿内,孟真人忽觉殿中气机一荡,似有一股深邃幽玄的伟力横贯高台,却又并不显山露水,独有一股静谧绵长,便知当是秦掌门收功出关。他自高台下蒲团上起身,向着高处稽首一拜。

秦掌门星冠羽衣,大袖如云,无声收了水势,于高台下盘坐下身:“你也坐吧,这些日子稳固气机亦是辛苦了。”

孟真人退回蒲团上坐下,神色郑重:“恩师,那九还定乾桩的祭炼可有进展?”此处偏殿禁制森严,是以他才敢斗胆一问。

“尚可。”秦掌门温言答道,“这些年多番尝试,总归摸索到些许门道。眼下倒有两根快得圆满,大约也就在这数十年内了。”

孟真人神情不觉一震,更添敬畏之色:“恩师,若九还定乾桩可成,那……”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前人未行之路,我辈行之,自然要步步稳重。”秦掌门一掸拂尘,平静道,“如今魔穴即将现世,却是一点也大意不得。”

“魔宗的些许鬼蜮伎俩我等心中皆已有数,只是究竟变化如何,还未可知。”孟真人肃然开口,“少清之意已是明了,此番劫数当可同仇敌忾,但玉霄那厢……恩师,弟子以为,不得不防。”

“玉霄周氏么……”秦掌门若有所思,随即眉尖微动,不觉抬头往殿外看去。

而孟真人竟是比他还先意识到不对,神色仓皇,顾不得礼数地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地就往殿外赶去。这本是极失礼的举动,然而他已经顾不上向秦掌门告罪,只挥袖破开摇光殿的禁制,奔向外间。

殿外暴雨倾颓,天黑如墨,孟真人挥开替自己隔绝雨幕的北冥真水,看见了那个倒在水泊中的青色身影。

“云天!”他急急地奔下台阶,浑然忘了自己是一身道法深厚的洞天真人,就像个肉体凡胎的俗人一般跑入雨中,将那个气息奄奄的年轻人抱在怀里,“云天!”

年轻人浑身冰凉,唇角残留的血迹被雨水冲淡,唇色惨淡而黯然。孟真人忽地急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抱着自己的大弟子,企图用宽大的袖袍替他挡去那些凛冽的风雨。随即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笨拙得可笑,连忙俯身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替他擦去那些血迹与泥渍,源源不断的灵机铺展开来,将他包裹其中。

“云天,醒醒!”孟真人低低地唤着年轻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