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他是如何拿到的?微光洞天字里行间处处暗示着已知晓他与正德洞天貌合神离,十之八九是已知弥方旗之事,他是如何得知的?是了,是那个人。自己昔年的手下留情,竟酿成了如今的大患。
留不得了。
洞府之内,任名遥清点过面前一份份真砂,煞是满意地一点头,向着面前的童子笑道:“替我谢过颜真人。”
童子打了个稽首:“祖师有言,这是任师叔应得之物,不必客气言谢。师叔若无其他吩咐,弟子这便回去复命了。”
任名遥随手塞了他一斛明珠,示意他可退下,转而回到法榻之上,脸上的欢欣之色再难掩饰。微光洞天果然出手大方,光是眼前这几船修炼所用的真砂,品质便远胜九院不知多少。自己于正德洞天门下修道多年所得,也及不上颜真人那处往来几次赐下的好处。他想到此处,不觉舔了舔唇,露出几分志得意满。
想他本是正德洞天门下年纪最小的弟子,孟师本也颇为喜爱,却不曾想他那大师兄齐云天竟偏偏选了那张衍来扶植,倒累得他败于方振鹭之手后无人问津。若非微光洞天替他指了一条明路,只怕自己此刻的下场,便已是……
思及齐云天,任名遥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从前虽知这位大师兄德高望重,却不觉得如何以势压人,而微光洞天却道,趾高气扬之人大多色厉内荏,而似齐云天这般,早已练就一身温润气度之人,才是手握生杀大权毫不留情的上位者。只因为他早已无需刻意彰显手中的权柄,他不会如何疾言厉色地说着什么要人不得好死,但却能在不动声色间教人看不见明日升起的太阳。
他不是不知道与齐云天作对的下场,不过好在很多年前,这位大师兄便已在孟师面前失了欢心。
就如颜真人所说:“你大可安心。如今正德洞天已是对齐云天谋害自己门下弟子之事有了猜忌,既如此,他便不敢再动你。”
是的,是的,恩师早就不待见这个大弟子,自己只要一日还是正德洞天门下,对方就一日动不得自己。任名遥想起先前偷窥到孟真人嘱咐弥方旗的真灵封锁玄水真宫,心中不由窃喜。原来那位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三代辈大弟子也有这样一日,只可惜了陈氏托他送去的那杯酒没能……
尽管遗憾,但却拦不住他脸上得逞的冷笑。之前他已是按照微光洞天的嘱咐祸水东引,齐云天既然派人盯着自己,自然免不了怀疑到元贞洞天那处。他越想越觉得开怀,有种报复般的快意。
忽然间,洞府外气机一荡,教他不觉一愣,起身出去查探因着与微光洞天往来之事关系重大,为防有人泄密,他特地连侍从都全部遣散,常年独自一人修行。莫不是方才的童子漏了什么颜真人的交代去而复返?
任名遥出了洞府,今夜夜色浓稠昏黑,他所在的无节岛地处偏僻,四周并无毗邻的陆洲,自然灯火稀薄,一时间竟照不亮四方,只闻得水浪声起伏。
狂风一瞬间骤起,卷起一片飞沙走石,他下意识抬手在眼前挡了一挡。
漫天阴云也因着这样一阵劲风,被吹得散开些许,露出一线苍白冷漠的月色。
任名遥惊恐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立于不远处一棵老树下的身影,如同看见了狰狞的鬼魅。
青衣修士眉眼温和带笑,织绣着云水纹的衣袖在风中起落,他的身后黑浪如潮,头顶白月高悬。
“齐师兄?”任名遥只觉得脚下一软,连连后退,险些就要坐倒在地。
齐云天静静地观望着他惶恐的神情,微微一笑:“任师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他越是客气平静,任名遥越是心惊。齐云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还在闭关吗?偌大的恐惧在心中爆开,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逃离这片无声无息的威压。太可怕了,明明是一张微笑的脸,却只教人觉得可怕。
他根本顾不上许多,掉头就跑。只要能逃到正德洞天附近,自己就安全了。对,只要有孟师在,齐云天就动不了自己。
然而身上就像是被压了万钧巨石,整个人跌坐在地,连呼吸都艰难,更遑论离开。
任名遥用力摇着头,此刻他已经无暇去思考,完全凭着本能想要逃离那个青衣翩然的影子:“不……不,你别过来……”。
齐云天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此时此刻的可笑作态,一步步缓缓上前:“任师弟何必如此惊慌?老师传召,同为兄走一趟吧。”
“不,不可能,不可能是恩师叫你来的!”任名遥歇斯底里地叫出声来,“恩师早就不认你这个弟子了!”
齐云天任凭那些尖锐的言辞与自己擦肩而过,笑意没有半点变化,他看着任名遥的目光与看着一具尸骨无异,口吻温和:“说起来,这些年确实是任师弟侍奉在正德洞天的时日更多,在正德洞天与微光洞天之间迎来送往左右逢源,也实在是辛苦。”
“什么微光洞天?”任名遥强撑着一点气势,嘶声开口,“我不知道!”
齐云天好整以暇地笑了,月色之下他的笑意凛然而雪亮,只让人心底生寒:“任师弟放心,我来,并不是为了从你口中知道什么秘密。”他手指微微动了动,自有水流缠绕上任名遥的身体,将他整个人抓起,“毕竟,我更希望任师弟能做一个,永远保守秘密的人。”
任名遥根本挣不开那些水流的束缚,被拎在半空中被迫与齐云天对视。在对上齐云天的目光时,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那样一双端方的眼睛里分明藏着疯狂而暴虐的火,要烧得四面八方不死不休。那是被触动了逆鳞的怒火,必要让忤逆者付出血的代价才能平息。
“不!不!都是微光洞天逼我的!”任名遥惶恐地尖叫起来,已经顾不上许多,“饶了我吧!齐师兄,我都是被逼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齐云天端详着面前这只丑态百出的猎物,笑意和煦:“哦?”
“对,对,都是微光洞天在搞鬼!是他要我监视玄水真宫的一举一动!”任名遥见他肯听自己说完,忙不迭地开口,“都是他逼我的!齐师兄,齐师兄饶命!我只是,我只是给颜真人传过几次消息,其他的什么都没做过!”
“只是传过几次消息吗?”齐云天笑意淡然。
任名遥背后冷汗涔涔:“还有,还有一封张衍给玄水真宫的书信。是,是一封……”
齐云天弯了弯唇角,替他把话补全:“是一封满纸风月之言的书信,对吧。”
“是,是,是。”任名遥心知齐云天必定是知道了什么,这才来向自己算账,心中飞快地盘算起别的主意。为今之计,只有先想办法从对方手上挣得一条活路,到时候只要微光洞天当众揭了这齐云天与那张衍的私情,自己从旁佐证,总有报复回来的时日。这么想着,他脸上连忙堆出谄媚的笑意,“齐师兄放心,此事我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泄露半……”
他话说到一半,便被痛苦的尖叫取代一道水流折断了他的左臂。
“任师弟既有此心乃是再好不过。”齐云天捻过溅到指尖的血迹,“那便安心地带着这些秘密去吧。”
任名遥睁大眼,目眦欲裂。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个人根本无所谓自己会说些什么,他根本就是为了杀自己而来!
“不……你不能杀我!你会遭报应的!”他近乎神经质地摇头,浑身都痉挛起来,“我,我是你的同门师弟,你不能杀我!恩师不会原谅你的!”
“同门师弟?”齐云天似乎听到了一个教他愉悦的字眼,放声笑了起来,“死在我手上的同门,你可不是第一个。”
他伸出手,掐上水流为他已然固定好了的那处脖颈,感觉这颈侧脉搏的搏动。
“你!林师兄他们果然是你”
任名遥的神色定格在最后一刻无以复加的惶恐上,支撑他脖颈的脊骨被生生折断,连带着被他的四肢也被水流尽数掰断。下一刻,他整具尸体彻底爆开,化作一滩模糊的血肉,被潺潺而过的水流包裹着,拖入近处的海潮里。
齐云天伫立在原地,看着满手的鲜血,感受着那逐渐凉薄下来的温度,终是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所有咬牙切齿的恨意终于在这一刻泄露了端倪。这个夜晚真是漫长,那些愤恨压抑了太久,逼得人几近疯狂。
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那种渴望着报复,渴望着让那些人血债血偿的暴虐。从很早以前起,他就应该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自己早该这样做了,自己早该除掉这个人。否则那封书信也不会落于微光洞天之手,那杯酒也不会被端到玄水真宫。报应?像自己这样的人,还怕什么报应?
“大师兄。”
一声极轻的呼唤背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