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全然不在意,既不在意那封书信,也不曾在意张衍,目光敞亮而平静,无懈可击。
颜真人拿过那一纸书信,似对他此刻的心平气和并不意外:“是么?只是半截竹枝,便能叫张衍那等人写出‘贻我三尺竹,还君半亩林’之语,那也着实不易。”他以略显嘲弄的口吻念出信上的句子,“更勿论什么‘报君百年心’,看着倒实在是浓情蜜意。齐师侄既然认下了三生竹是你所赠,那这信,想来也合该是交到你手上的了。”
“颜师叔口口声声说着这信是张师弟所写,瞧着虽也是张师弟的笔迹,不过……”齐云天显然并不介意这封信此刻被颜真人拿捏在手,只含笑提醒,“师叔贵人多忘事,只怕是忘了昔年潘成图指认我的那封书信,上面一样瞧着是我的笔迹,连我那老师都无从分辨。可结果如何,想来无需我再重提。有些事情,可一不可二,师叔不会以为,用这等旁人已经用过的手段,就能指证些什么吧。”
“是真是假,我自然还有别的凭证,齐师侄无需忧心。”颜真人好言宽慰,目光却凛冽如刀。
齐云天不以为忤地一笑:“师叔可是要我夸你一句高明?”
“不敢当。不过能拿住你那么大的把柄,也着实不容易。”
“把柄么?”齐云天曲起手指敲了敲眉骨,不急不缓地笑着,哪怕一颗心在胸膛里跳得如何仓皇,放下手时都是一派和静,“颜师叔该不会以为,靠着区区一纸书信,几句指认,便能将我从这个位置上赶下来了吧?”
颜真人哂笑出声:“不错,你在门中根基深厚,自然不必怕,至多背一个用人唯亲,徇私枉法的名声。但那张衍呢?”
老人沙哑的话语近乎亲切动人,却又像是毒蛇吐信,微微倾身向前:“旁人会如何看待张衍这个由你一手扶植起来的十大弟子首座?你大可想想,他们会议论些什么?明明有那么多资历更深的弟子,为何偏偏是这没有洞天真人撑腰,不过只有一副好皮囊的张衍?流言蜚语的厉害,你我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有多少人为了张衍继任十大弟子首座咬碎了牙,就有多少人乐意在这样的时候推上一把,教此子不得翻身。”
拢在袖中的手指早已收紧成拳,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然而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根本无法压抑那一瞬间的颤栗。齐云天仍是平静地微笑着,哪怕一颗心已然沉到极深处,也打定主意绝不能露出一点端倪。
不能动容,更不能退让,此刻任何多余的情绪,都将成为致命的刀。
那些暴怒与暗恨被强迫着锁死在心底,唯有肩头的伤口在作痛。浑身的鲜血都在随之冷却,冻结心脏,教人找不到活着的实感,拼命地伸出手去,能抓住的从来只有黑暗。他不能放松,也不能认输,他已经一步步走到今天,一点点把握住自己能拥有的东西。他不能失去,绝不能。
要保住张衍,要保住自己,就必须要从这个局里全身而退。多少年过去了,竟还有人能将他逼到这一步。
原来那个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自己致命的弱点,而对面的刀锋已经霍然劈来。
齐云天知道自己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了,他的每一分迟疑,都是送到对方面前的把柄。一颗心沉到了最深处,只恨不得此刻自己真的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笑了笑,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沉默不过是在咀嚼那段冗长的语句:“我为何要在意这些?”
“哦?”颜真人微微眯起眼。
“师叔今晚所说的一桩桩一件件,委实精彩。不过师叔仿佛弄错了一件事情。”齐云天的笑意温和却也凉薄,“不错,我确实从不担心张衍这颗棋子能翻出什么风浪,因为我有比教他单纯效忠于我更有力的手段。那封信或许真的出自他手,或许真的是要向我鸿雁传书,不过那都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他仰慕我,我便回馈给他些许情谊,好教他死心搭地地为我卖命。毕竟,他可是一枚用着很称手的棋子。”
说至此,他似想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笑出声来:“说来,这颗棋子也确实不差。我靠着他接二连三打压了世家,如今魔劫将起,只要我愿意,还能借他之手做更多事。不过棋子始终只是棋子罢了,如你所说,我似乎给了他太多,教他有了自以为是的资本,也确实该拾掇拾掇。”
颜真人细细端详着他此时此刻的笑容,眼中浮起精明却也尖锐的锋芒,他不觉鼓掌:“真是好气魄,我都要险些信了。可惜啊,你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就算此刻再怎么想把自己摘得干净,也是无用。你若真对他无情,早在你觉得他会威胁到你的地位时,便动手了。又岂会纵容他坐大?”
齐云天安静地笑着,听罢对面咄咄逼人的驳斥,反而愈发从容。他抿唇微笑,是一个三代辈大弟子应有的姿态,优雅得体:“你说的不错。”他竟然没有否认,“我对他自然也是有情分的,否则偌大的一个溟沧,有那么多人可供我博弈,我为何偏偏选中一个他?我确实是在利用他,我也确实想留下他。但却并不是因为他这个人。”
颜真人目光微微一紧,似想到了什么。
“张衍,张衍,呵,他倒确实有一个好名字。”齐云天端方斯文的眉眼在烛火下显露出一种温暖的颜色,而目光却幽凉深邃,“有时候我也在想,就让这个与张师妹有着相仿名字的年轻人陪在身边也好。”
“张师妹?你是说,那个……”老人自谈话起就一直岿然不动的神色终于有了动容。
齐云天阖了阖眼,笑意始终温文尔雅:“既然师叔今夜要与我翻旧事,那我便翻得彻底一些,免得您最后自讨苦吃。我之所以会选张衍做棋子,留他在身边,给他今日的地位与权势,也不过是想弥补些许当年的遗憾罢了。”他唇角微扬,笑意冷澈,“经历过门中内乱,稍有些许地位者皆知,当年溟沧骤变,大乱忽起,不少前来溟沧朝贺掌门更替的宗门都曾被牵连一二。而其中,骊山派派来的一名弟子更是不幸身死人手,乃至于无法转生。
“我早年曾奉师命前往骊山派讲学,与那位师妹便是在那时相识的。是个极为善解人意的女子,我也很中意她,只是那时犹自年轻,彼此未曾开口明说罢了。”齐云天平静地记叙着过往,“不曾想一朝突变,她为庇护我的弟子而死,我赶到时,红颜香消玉殒,早已无可挽回,徒留我抱憾多年。
“她恰好也叫张琰,又或者说,她才是那个张琰。”
他说得那样坦然而直白,没有半点畏缩或是粉饰,轻描淡写地招架住了一切迫在眉睫的刀锋。是的,他本就是这样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只要他认为有这个必要。
“你竟然……”颜真人的脸色微变,“你以为这样说,就能教人信服?”
“信不信是您的事,该如何做,想如何做,也是您的事。不过张师妹为保我弟子而死之事,门中几位洞天皆是知晓,掌门师祖也不例外,加之还有骊山派为证。您一定要说我与那张衍张师弟情投意合,那到时唯有各自在浮游天宫陈词,看看谁才是那个无理取闹惹是生非之人了。”齐云天笑意淡薄,口吻也淡薄,“其实我也明白,您这般出此下策,不过是想迫我就范,逼我与您联手罢了。”
他说着说着,让笑意适可而止:“就凭这点手段,你也配?”
颜真人冷冷逼视着那双微笑的眼睛:“当年让你活着回到溟沧真是最大的失策。”
“人总是这样,一失足成千古恨,然后百般懊恼,悔不当初。”齐云天对上那目光,“不过我以为,颜师叔此生最大的失策,该是当初放任萧师叔不辞而别才是吧。”
老人眼中精光一亮,千千万万的恼火与震怒被点燃:“你!”
齐云天敛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老态龙钟的长辈,目光怜悯而讽刺:“可笑至极,一个劳燕分飞之人却妄图在我的面前谈论情爱之事。这世间情爱,不过是衣衫纹饰,若有,便是锦上添花,若无,也就不过如此。颜师叔心中对旧情如此念念不忘,便以为所有人都是这般愚昧无知,不懂得趋利避害吗?”
颜真人将那纸书信一扬,心有不甘地挣扎:“你对那张衍当真无情?”
齐云天可有可无地接过那书信,看也不看,径直在火上点着,任凭火焰蹿起,眨眼间吞噬了那些温情款款的词句,在指尖捻做灰烬:“有情无情,不过看他有用无用。他若有用,我便允他代替张师妹好好地伴在身侧;他若无用,呵……”
他随手将灰烬洒去:“欲成大事者,何事不可为,何人不可杀?”
明明仍是青衣翩缓的模样,这一刻,年轻人的姿态却傲慢如君王,气势如潮。
齐云天直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那愣在原位的老人:“就如你之前所说,我这样的人,与豺狼无异。那么你就应该知道,豺狼,是不会与虎谋皮的。”
说罢,他携着四面八方拥簇而来的北冥真水,踏着黑暗,缓步离去。
漆黑的大殿里,身形枯瘦的老人坐于玉案前,注视着那微弱的灯火一动不动,竟是久久不曾离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脸上已没有了之前被逼到无计可施的狼狈与茫然,只余下某种似是而非的嘲讽。
“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
第三百章 三百
夜色乌沉,乍分又合的水面波澜微起,随即又是一片静谧。霜露压得芦苇低垂,风声在荒野里呼啸来去。
齐云天不大清楚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阴沉森冷的地宫的,只是本能驱使着他撑起赖以生存的威仪与气势,将所有的慌乱不安深深扼住。肩头像是压着山,可脊背却依旧要挺得笔直,每一步都显得若无其事。
拢在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倘若不是法身出行,此刻掌心早已是一片血色。
他只觉得茫然且疲倦,却又不能停下前行的脚步。此刻任何一点多余的,软弱的举动,都会让之前的一切前功尽弃。那样才是真的输了。
肩膀上的旧伤在作痛,连带着身体里某种蛰伏依旧的戾气也在蠢蠢欲动,可他却顾不上这些无谓的痛楚,唯有暴怒令他咬牙切齿。是他疏忽了,是他疏忽了这个狡诈的对手,给了对方趁虚而入的机会。他竟然敢用张衍来威胁他……一颗心发狠似地抽搐了一下,齐云天抬起头,目光雪亮如刀。
“是真是假,我自然还有别的凭证,齐师侄无需忧心。”
别的凭证……除了那封信,他还能有什么凭证?他还能靠什么来掀起风浪?冷静下来,自己到底还漏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