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许多年前,曾经命弟子紧盯任名遥任师叔的行踪。”周宣声音压低,“只是这多年来,任师叔多逗留于自家洞府和正德洞天修道,偶有外出,接触的也是寻常之人,弟子一一查过,皆无异样。但就在一月之前,弟子却发现,任师叔往灵机院讨要过一番外物无果后,却并未返回洞府,而是往江贲岛以西去了。”
齐云天眼中似有雪亮的锋利狠狠斩落,随即他微微眯起目光:“江贲岛以西么?那边的洞天福地倒是不多。”
“是。”周宣沉着应道,“那边师徒一脉的仙岛洞府共有二十六座,另还有世家的陆洲三片,元贞洞天亦在那个方向。余下的,弟子不敢妄加揣测。”
“如你所言,他先前安分守己了近百年,直到如今才敢出来走动,”齐云天倒不急着决断,只细细思量起其间关窍,“要说自觉已经诸事太平,掉以轻心,倒不大可能。”
周宣神色一紧:“恩师的意思是……”
“越是祸水东引,越显得欲盖弥彰。”齐云天轻笑一声,抬袖收了周宣手中的一干卷宗“为师心中有数,你且去忙吧。”
周宣点头称是,牵着周娴儿随之退下。
齐云天独立于天一殿前,抬头冷眼望着那灰茫的天空,好似已经看见某张老态毕现却又狡猾精明的脸。
是的,在许多年前自己便已隐隐有过猜测。当年那任名遥敢假借自己之名前去阻拦张衍参加品丹大会,背后必定有人授意。此子心高气傲,断不会向低位者效命,能暗中差遣于他,又与自己素来有隙的,必是门中某位洞天真人无误。
那品丹大会,本就是世家为了打压张衍气焰而办,任名遥若是已暗中投奔世家,自然不会多此一举。何况他乃正德洞天门下出身,世家纵使敢信此人也未必敢用。当初他便曾推测过一二,任名遥幕后之人,当是秦、颜、朱三中一位。只是后来诸多事端并起,一时未能料理了此人,待得后来潘成图之事后,自己倒也不便在对其下手。
这么一拖沓,最后反是酿成大错。
齐云天捻着手指,只觉某种尖锐的情绪又涌了起来,若不加以克制,便要随之放肆起来。
如今按捺不动这些年,到底是对方先坐不住了,唯恐自己在玄水真宫谋算些什么,眼下急急地先抛出一点障人眼目的把戏来混淆视听琳琅洞天自视甚高,后又得沈柏霜襄助,根本无需任名遥这等棋子。如此一说,此番将元贞洞天抛出来的,也只能是微光洞天那一位了。
颜贡真。齐云天无声地念出那个名字,像是咬着一截刀刃。
这么想着,伴着一声飞鸟般的长鸣,有一股深邃的法力气机抵达玄水真宫之外的禁制范围。齐云天略有些意外地一皱眉,抬手一招,一股水浪恣意而出,转眼间就替他将那道气机的源头呈来。
竟是一节竹枝。
那一瞬间仿佛刀锋破空而来直逼眼睫,齐云天依稀听见了某种类似挑衅的冷笑。
他随手劈开那竹枝,从中取出一封书信,手上不由一顿。
第二百九十六章 二百九十六
心头一点波澜忽起,像是长夜将尽时,莲花无声地开绽。
张衍在昏暗的洞府内睁开眼,随手掷出一颗明珠照亮一方。淡薄的珠光照亮他眉目英挺的半边侧脸,鼻翼的另一侧仍旧隐没在黑暗中。他抬手按过心口,回味着刚才那一点微弱的悸动。
不明显,却也不容错认。想来当是齐云天出关了。
齐云天闭关二十载,他亦是消磨了二十载来打磨坐忘莲中养炼的那一道剑意。那位孟长老曾言,化剑剑意,随心而成,因人而异,各有不同。自己最初所演化出的那道剑意虽有别于清辰子那般至阳至刚,却煞是锋利尖锐,是以更费功夫。
他以残玉百般推演,参详化剑精髓,圆融剑阵,再借由此间领悟温养剑意。二十载下来,坐忘莲之力伴着那道剑意已是在他体内根深蒂固,心血相通。
齐云天若出关,他总是想去见上一面的。此番他莫名闭关,到底教人有几分挂心,不知是旧伤复发,还是旁的什么由头。他那大师兄不会无缘无故地将他拒之门外。
既然有了这个念头,他也不再耽搁,当即下了法榻,就要往外间行去。谁知甫一出得内府,便被堆积如山的卷宗文书拦住了去路如今他身是十大弟子首座,除却魔劫诸事,更有无数琐屑事务等着他决断料理。平日里尚还不觉得如何忙碌,眼下这二十年事务积攒到一块儿,看着也着实繁琐。
“……”张衍沉着冷静地大致清点一番,仿佛光那一摞摞文书,便有成百上千本,到底是玄门大派,鸡毛蒜皮之事也能聚沙成塔,“景游何在?”
“老爷,可是出关了?”景游自文书与卷宗后露出半个脑袋,“小的在呢。”
张衍挥手一扫,将那千千万万的卷宗挪入内府,终于觉得眼前开阔不少。他随口问过景游这二十年里几件要紧之事,心中有数后便也随之一定,打算先往玄水真宫一行后再回来收拾这些积压的事务。
“说来,老爷正巧此时出关,还有一事。”景游见他要走,忙不迭地追上前几步。
“何事?”张衍转过头来。
景游忙呈上一封书信:“守名宫那厢有彭真人的书信,是方才令琴真人送来的,瞧着似有些急,还好老爷这时出关,小的才不至于惊扰老爷清修。”
张衍接过一看,原是彭真人请他往守名宫一叙,倒并未在信中详说是何事。
他想了想,思及那海眼魔穴毕竟还是由守名宫镇守,自己断没有轻慢这位守名宫主人的道理,当下也只得按下去往玄水真宫的念头,转而御起剑光,向守名宫赶去。
遁行一刻有余,越过一片苍茫海面,不多时便已可见远处飞鹤楼的一角。张衍驱使剑遁,稍稍加快了些速度,转眼就在一处虹桥上停落守名宫的禁制似与从前有些不同,唯有此处露在外间,可供出入,想来也是因守名宫毗邻魔穴而特意做的布置。
有女修驾鹤而来,稽首见礼,含笑间眼波流转,极是客气:“见过张真人。恩师已在殿中恭候多时,言是真人若至,无需通禀,入内相见便是。且随我来。”
张衍应了一声,随着她穿过重重长廊宫阙,到得正殿。自当年彭真人得成洞天后,这守名宫也逐渐能撑起一派富丽堂皇之势,虽不至于与门中其他洞天真人分庭抗礼,但总归也有自己的一份尊贵。他漫不经心地扫过匾额上“恭默思道”四个大字,见彭真人自内殿转出,随之打了个稽首:“拜见真人。”
彭真人一身玉色长裙,凤钗挽了长发垂下细碎的流苏,论颜色,她并不如琳琅洞天的秦真人那般惊艳,只以和婉的气质掩去当年不得志的黯然。张衍深知对方并非软弱可欺之辈,只不过是偏安一隅,明哲保身罢了。
“我这般急急请你过来,可有打扰你的清修?”彭真人含笑示意他落座,扫了眼一旁的滴漏,和蔼开口。
“弟子恰逢出关,谈不上什么打扰。”张衍之前与她也算有所往来,何况之前攻伐北冥妖部一事,也曾请对方出面说项,故而言谈也是一般客气,“不知真人有何指教?”
彭真人眉头微蹙,沉默片刻后才徐徐道:“我那不肖子侄彭誉舟被罚在你门下驱遣六十载,不知眼下可好?”
张衍不意她是来询问此事,转念一想又觉得是人之常情那彭誉舟毕竟是彭真人的侄子辈,彭真人一脉弟子稀疏,唯有一个琴楠尚可,而彭氏一族里,如今也不过彭誉舟一个元婴三重境的修士罢了。
他笑了笑,拱手道:“彭长老虽然受罚,但毕竟也是门中良才,岂可轻易毁伤?只是眼下适逢魔劫,掌门恐我人手不足,这才予我驱遣之便。”
“若只是掌门的意思,我倒也不至于这般忧心。”彭真人低叹一声。
张衍不易察觉地扬了扬眉毛。
彭真人神色有些郁郁:“誉舟那孩子是有几分毛躁,听不进别人的话,犯了错,自然该罚。若说罚他个坐关囚禁,我无话可说,可这般处置,未免有些折辱……”她语气放低,似也有几分无奈,“但说来说去,总归还是他当年不好。若是他当年多几分胆气,一并去了十六派斗剑,又岂会被人秋后算账?”
张衍听得她语涉昔年“十六派斗剑”便知,对方所谓的秋后算账之人,当是齐云天。这位守名宫主人对他那大师兄倒是一直颇有微词。
“真人此言未免偏颇了些。”张衍不动声色地笑笑,将对方的话语挡了回去,“彭长老用人不当,以至门中弟子遇害,被大师兄带到掌门面前领罚,此乃天经地义之事。若真人以私怨论之,倒似觉得掌门的决断不公?”
莫说齐云天出面料理彭誉舟乃是自己所托,此刻自当回护,便是在旁处,自己也决计没有任人这般指摘那个人的道理。
彭真人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这首座之位还是玄水真宫那一位争来的,便是当年你入得十大弟子,也与那一位辞去首座之位不无干系。今日我请你来,也非是为了暗嚼舌根,只是想请你看着这些年我也多少出手襄助过你的情面上,莫要太为难誉舟那孩子。待得他受罚期限安稳过去,守名宫便算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