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郑重了神色:“道友请讲便是。”
“张道友入道不足三百载便得成元婴法身,已是千载难觅之才,如今又继任溟沧十大弟子首座之位,更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分。”沈殷丰神色凝沉,低声开口,“只是,老朽入道这数百年,也算见过不少大起大落,风云变幻,只觉这世间的春风得意,皆如烈火烹油,热烈之余,只怕也有烧手之患。”
他顿了顿,转而环顾这片空旷的极天:“道友天纵奇才,由此成就自然乃是可喜可贺之事,可真心实意恭贺道友的又有几人?道友位居首座之位,已算握有一方权柄,可是死心塌地甘为驱遣的又有几人?道友如今立功,来日魔穴现世,只怕还有更大的功德,如此种种,当真不会惹来旁人忌惮猜疑?”
张衍微微一怔。
“旁的不提,老道听闻贵派齐真人昔年也为门中翘楚,更隐有传闻,此人已被定为下一任溟沧执掌。而道友如今的风头,只怕当年那位孤身赴会斗剑的齐真人亦有所不及,要论诸方势力,道友也可称一呼百应。光是这一人若猜忌于道友,道友都将有腹背受敌之患,更勿论必还有旁人心中不忿,从中作梗。”沈殷丰一双老目中满是劝诫之色,“老道如此揣度,确实是小人之言,但我与道友几分往来,已算交心,总要有此一言。我若不言,旁人未必肯对张道友言之。”
张衍认真咀嚼过这番话,知晓沈殷丰乃是好意。他们虽平辈相称,但论资历,沈殷丰却长他许多,有些话虽不中听,但也一针见血。只是他与齐云天的关系对方并不知晓,自己自然也不会轻易泄露,当即忍了笑,认真应下。
若无齐云天坐镇门中弹压着世家,自己又哪里敢几次三番放手行事?
他谢过沈殷丰的好意,对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倒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便各自行礼别过。张衍目送着那老瘦的背影飞遁远去,自己在原地逗留片刻后,也随之下了极天,去与北辰派掌门叮嘱提防魔宗之事。
待得张衍巡视完四周宗门回转昭幽天池时,已过去了一月有余。
韩王客再次来访时,乃是法身出行,显然已入得元婴三重境。张衍只观其周身澹澹水波,便知对方法力浑厚到底是得了溟沧真传之人,非一般小宗门修士可比。如今血魄宗已是安分不少,自己身边又多添一名元婴三重境修士,三十年后魔穴现世,倒是又有了几分把握。
他正与韩王客寒暄两句,还未来得及转入洞府,便只觉地面一震,一天风云变幻,似有大能法力激荡所致。
“气震洲界,天地灵动,此是有人成就洞天之位!”韩王客转而一指远处一道贯彻天地的碧芒,神色微变,一时间也无从推演大概,只能猜测道,“可惜不辨其形,难知端倪,那个方向,莫非是太昊派的真人么?”
张衍与他各自推测了几句,仍不得确切结果,但若细查,依稀可感那气机中的诡谲之意,想来当不是玄门中人。
若是魔宗恰在此时有人成就洞天,那确实乃是一桩棘手之事。张衍静下心来仔细思考,心知此事只怕还要等门中几位洞天真人从长计议,当下与韩王客对过魔劫诸事后,便在洞府内调息一日,只待天明去往玄水真宫,找齐云天一叙。
只是齐云天的飞书却到得更早,不过一夜过去,便已送至昭幽天池。
张衍拆开信笺一看,始知此番成就洞天之人,乃是九灵宗修士东槿子。说来自己当年在外寻药凝丹时,倒还与此人有过几番交集。一晃多年过去,此人竟也得了上境机缘,得成洞天。
如今随着元婴三重境的修为逐渐趋于圆满,他亦是在谋求此境机缘。一切成败,皆在三十年后魔穴现世之争。
他拿着齐云天的书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仍觉得看不够,还未来得及细想,人已是在去往玄水真宫的路上。
张衍轻车就熟地通过那些禁制,在天一殿前落定,刚要迈上台阶,却被一股妖冶的力量给拦了回来。他不觉皱眉,随即才意识到,天一殿外竟是布下了一重连自己也过不去的屏障拦路。
分明是早已熟稔的殿宇,此刻竟然显得森然而遥远。他还是第一次被这样拒之门外。
“大师兄,是我。”他向着殿内传音,却并不曾得到半点回应。
直到又过去片刻,才有一个陌生的女声自殿中响起:“他在闭关,不便见你,回去吧。”
“我把他打发走了,你安心便是。”
天一殿内,红衣的女子抱着膝盖在玉台前的台阶上坐下,长长的裙摆逶迤出好看的褶。她偏着头,看了眼躺倒在榻上的青衣修士,皱了皱鼻子,小声道。
齐云天抬手搭在额前,略有些疲倦地睁开眼,失神地注视着顶上的雕梁画栋:“有劳前辈。我原以为他接了书信,便不会再走这一趟。”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真灵的目光幽凉而悲悯:“自然是因为他想你了,这才来见你。”
齐云天微微笑了笑。
“旁事已料理完了,再睡会儿吧。”真灵却并没有笑,自顾自地起身,身影隐没于大殿的黑暗处,“若还是难受,就进‘花水月’里调养些时日。”
“前辈似乎一早就知道些什么。”齐云天平静开口。
话语沉沉落地,昏黑的大殿内无人应答。
齐云天阖眼笑叹了一声,终是放任自己继续睡去。
第二百九十五章 二百九十五
雨又下下来了。
整片龙渊大泽都透着晚春将近的意兴阑珊,湿凉的气息氤氲在琼楼玉宇间,连带着人也有几分惫懒,看什么都只觉萧条。二十载光阴于溟沧这等万载传承的大派而言仿佛弹指一瞬,甚至谈不上历经什么变更。纵使顶着一层魔劫将至的阴云,然而玄魔两道各自隐忍不发,总归不曾翻起风浪。
齐云天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出关的。到底一身道行深厚,加之玄水真宫灵机精纯,那些莫名的伤痛就如留在左肩上的旧伤一样,熬过去,仿佛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步下天一殿外的台阶,任凭细雨淋漓地落在肩头与眼前,轻嘘一口气。
玄水真宫仍是熟悉的寥落与空旷,是他习惯了的冷清。齐云天算了算时辰,齐梦娇当时还在功德院当值,有“花水月”的真灵暗中护着,当是无虞;周宣这些年开始跟着范长青料理玄水真宫的俗务,必也是去忙碌外事了。他随手招来殿外搁置的一份文书,上面按月记载了门中诸事的概要闭关这二十年,各方也还算风平浪静,何况有张衍任十大弟子首座,一切都打理得极好。
齐云天立于雨中思量片刻,倒觉眼下还算闲暇,自己也合该去看望一下张衍。
闭关前心力交瘁,他恐走漏了消息出去,便干脆连天一殿都以“花水月”锁了个彻底,张衍前来,也被真灵挡了回去。如今既已无恙……
他本已迈开脚步,忽有所感,不觉往三生竹林的方向望去。稍后片刻,果然见周宣抱着卷宗谱册匆促而来,一手还牵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丫头。
“恩,恩师?”周宣不曾想正撞见齐云天,连忙见礼,“弟子拜见恩师,恭喜恩师功成出管。”说着,他忆起自己身边还有只小尾巴,赶紧拉了拉女孩的手,低声示意,“还不拜见师祖?”
女孩怯生生地望了一眼面前这个连自家恩师都要恭敬不已的青衣道人,那人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立在那里,却偏偏让人觉得并不容易亲昵。而那人并不如何责怪她的畏缩,只稍微俯下身,抚过她的发顶和缓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弟子周娴儿,拜见师祖。”女孩忆起恩师的嘱咐,有些结巴地开口。她只觉那只落在发顶的手虽有些凉,但也并不是多么凛然。
“娴儿是师姐在外相中的孩子,只是师姐她说自己此生道途有限……便,便由弟子将她收做了徒儿。”周宣连忙解释,“此事本该及时向恩师禀告,只是恩师那时尚在闭关,弟子不便打扰……”
齐云天笑了笑:“你如今也已入得元婴境,收徒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骊山派之前送来过一颗雨琉璃,正合适还没开脉的孩子拿来滋养,你去取来给她吧,倒算是我这个做师祖的一点心意。”
周宣见齐云天没有责怪,已是大喜过望:“弟子谢过恩师。”随即他想起自己手头还有不少等着齐云天批阅的卷宗谱册,“恩师,这些……”
“先搁着吧,待为师回来再看。”齐云天略一摆手,“梦娇近来好么?”
“师姐一切都好,稍后弟子就去功德院告知师姐恩师出关的消息。”周宣话语不由放轻了一些。
齐云天深深看了他一眼,带着某种洞察,但最后也不过一笑置之。他正要离开,身后周宣的声音忽又响起,这一次却低沉得近乎压抑,像是极力克制着某种隐忍多年的情绪:“恩师,弟子还有一事要禀。”
齐云天转头注视着自己这个弟子。一晃眼又是许多年过去,当年那个怕生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有着不输自己的身形与个子,渐渐也能独当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