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人淡淡笑道:“彭真人若无旁事,不妨赏光来微光洞天一坐?”
上极殿中旁人退去,唯有秦掌门与孟真人逗留于原位。
“你如何看?”此时师徒二人相对,可以省去不少避忌,秦掌门拂尘一摆,轻声发问。
“张衍此子,虽非洞天门下出身,看似根基浅薄,但今日议事一观,倒未必如此。”孟真人低声对答,“他修习孙师弟所练的《澜云密册》,又执掌沈真人所立的涵渊派多年,守名宫那厢,似也有几分私交。如此看来,倒已颇成气候。若他在此番魔劫之中立下大功,则入上三殿为执掌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虽说有人扶持推手,不过他能走到这一步,倒也了得。”秦掌门微微一笑。
孟真人沉默片刻,并未接话。
秦掌门抬手抚过拂尘流苏:“孩子们不都是这样一步步百炼成钢的吗?到底造化几何,我们只管看着便是。听说云天闭关了?”
孟真人紧抿着唇,随即微微点了一下头。
“此时闭关,不沾染魔劫是非也好。”秦掌门淡淡开口,“不过倒不似他的性子。”
“他的性子……”孟真人转头看着殿外方向,“那孩子的性子谁又能摸透呢?”
第二百九十一章 二百九十一
玄水真宫内,范长青一如既往将搜罗到的消息一一向齐云天禀过,却发现并未如往那那般得到回应,不觉小心地抬头瞥了眼那独立于碧水清潭前的身影,心中反复掂量,是否自己刚才有那句话说得不甚妥当。
不过照理说,张衍此番提议攻打北冥妖部一事既然得诸真同意,待得其立功归来,这自然是一件好事;而这张衍能上得此位,少不了大师兄在背后推手,于情于理,大师兄也该乐见其成才是。
他一再琢磨,仍有些琢磨不透。这些年这位大师兄行事已越发教人猜不着用意。
“如你所说,此事老师也是同意了的?”齐云天捻了一下手指,仿佛漫不经心地开口。
“是。恩师他老人家亲口说,应当由张师弟出面敲打一番北冥妖部,教对方涨涨教训。”范长青连忙道,“可见恩师对此事也极是赞许。”
齐云天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又道:“沈真人,孙真人,还有守名宫那位,也皆是出面帮腔?”
“是。”范长青依稀觉得齐云天意有所指,但又不敢妄加揣测。
“此事我已知晓,有劳范师弟了。”齐云天回身向他笑了笑,“师弟近来也忙于率领弟子奔赴各地追寻魔宗痕迹,可有所得?”
范长青低叹一声:“小弟倒确实与魔宗门下交手过几个来回,可惜都不过是一些皮毛之争,于大势无用。那些魔宗修士,从前隐匿多年,而今魔劫方出,手段当真是诡谲莫测,稍不留神便有性命之虞。不过这些时日几番交手,倒也收获颇多。”
齐云天微微一笑,语气和缓地勉力了几句便示意他可退去。
碧水清潭边又是一片清疏冷寂,龙鲤懒懒卧于他的身侧,没精打采地小憩。齐云天抚过那冰凉的鳞片,唇角笑意在思索间一点点随之淡漠了下去。张衍到底还是提了此事,也落成了此事,这很好,这本该是很好的。
只是心绪却并不坦然。
那感觉分外奇怪,就好像有人提着锋利的刀刃在一寸寸靠近逼来,教他不得不冷肃以对,撑起全身的戒备。
齐云天闭了闭眼,稍微从那种无所适从地感觉中摆脱出来。魔劫在即,外患固然要紧,内忧也不得不防。可是该从何处着手?如何着手?反复扪心自问,才终于明白令自己困顿的究竟是什么……或许他本不该将张衍推上那个位置,不该在这种时间推他出去直面魔劫。他本应该选一颗能用则已不用则弃的棋子来行事,而不应该是张衍,不该是这个教自己动不得舍不得左右不得的人。
哪怕只是漏算一步,也许都会将他牵连入内。
他仰起头,望着空茫灰暗的天空。是的,他明知道这其实并非最妥当的选择,也明知这有可能会招来无穷祸患。可那个时候,曾经的某一个瞬间,是真的,真的太渴望有一个人能来到与自己一样高的位置,太渴望这个人能真真正正地走到自己身边来。
这个位置太高也太险,等候在下方的永远是万丈悬崖,百般筹谋也依旧如履薄冰。
下不来的,从走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天起他便知道下不来了。
所以才会那样渴望,渴望那个人一步步走到自己的身边来,就像是当年一度照亮他的视野一般,再一次照亮他的全部目光。
而那个人也确确实实地来了,他说他会来,于是日月星辰都要为之披戴上耀眼的颜色。
看着那个人走入渊兮殿的那一刻,内心的欢喜分明而又蒙昧,一腔肺腑里仿佛盛着火焰。他看着他,仿佛也能看见过去的自己,过去那个落魄过,失意过的自己,于是便不由地想着,要去成全那个人的骄傲与张扬。他交给了他权柄,交给了他足以与自己对抗的地位与名望,交给了他自己可以交托的一切。
可是他也疏忽了。这个位置太窄,太狭隘,一个人立足尚且艰难,真的就能容得下两人吗?
他亲手磨出了一把足够锋利的刀,可这样一把刀,是否会有指向自己的一天?
明明没有起风,手指却只觉得有些发凉。齐云天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掌心,像是想窥探这只手过去曾沾染的鲜血。
不能再想下去了。
再想下去,那便是作茧自缚,画地为牢,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北冥妖部之事甫一得掌门法旨,张衍便立即安排下去,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他先遣韩佐成前往北冥洲暗中探查情势,待得有消息回禀后,便命魏子宏率一众弟子先行,自己则另外携三百名溟沧弟子,十二座星枢飞宫直杀北冥洲,更勿论其中还有韩王客,彭誉洲这等神通非凡的元婴修士这段时日他便一直在暗中筹谋布置此事,以确保此行当先胜在一个快字。不仅要北冥妖部不及防备,更要教魔宗修士无从反应。
不过短短三日,两洲山界千里之内的妖部便被清扫一空,四面八方俱是一片鸡飞狗跳,哀鸿遍野。张衍坐镇主位,早已降下法诏,若能诛杀一部首领,则按大功记之。此言一出,方圆千里十多个妖部皆被荡平,倒教远处的其余妖部更觉唇亡齿寒。
妖部的一切奋起反抗终结在张衍斩杀余渊部妖王诸伯皋之后。妖部众人虽在修道一途多有愚钝,但一双眼睛却擦得雪亮,眼见诸妖王已死,八大妖部隐而不出,若再与溟沧相抗,终是要落得个鸡飞蛋打,便登时领受了溟沧的敕封章册,向着张衍百般感恩戴德,言是意欲归顺。
一月之后,张衍回返昭幽天池,上得浮游天宫面见秦掌门,将此番举动一一禀过,才算告一段落。
了结此事后,他终是得了片刻闲暇,能摒退众人,在洞府中稍作调息。
倒非是此事如何消磨精力事实上与那诸伯皋一战也不过是举手翻覆之事他阖上眼,将心神沉浸于识海之中,捕捉着那一直缠绵在心口处的温热力量。如今随着修为渐长,他已慢慢能把控到体内坐忘莲的存在。这么多年过去,这件元神所炼的法宝早已在他体内扎根,与他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这片柔和的温暖中,有一缕细微力量正在缓缓蕴育先前他参悟半载,又借由残玉百般推演,终是了悟了那一式“天地同寿”,演化出一道足以化解其威的剑意。只是那剑意同样伤身,每每温养滋润,便只觉似针一般扎在心头。
张衍耗了足有七日打磨,也不过进展细微。他先前已是算过,似这般以身养剑,至少也需十数载有余,不可急于求成。
如今妖部暂平,距离魔劫尚有些许年头,想来在魔穴现世前,必能有所结果。
这么想着,他忽觉心情安定了下来。原来这才是自己最为期许的事情。
“老爷,韩真人来访,已经等有一个时辰了。”他这厢收功,除了洞府禁制,景游的声音便立时响起。
景游口中的韩真人,自是韩王客无误。张衍思索一番,心知对方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当即道:“快些请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