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依稀听见自己冷涩的声音响起。

秦真人欣赏着他此刻维持的从容,微微抿唇:“这等事情,你不问你自己,不去问齐云天,反到问我?”她一掸衣袖,捻起一片花瓣在指间打量,“也罢,那我就告诉你。当年你外出三泊除妖时,我于门中得见过齐云天一面。他之前闭关了许多年,便只为祭炼坐忘莲,可我却并未从他身上感应到坐忘莲的灵机。”

紫衣的女人笑意极冷而极艳,眉梢眼角锋芒毕露。她一抬手,手指点在张衍心口:“以齐云天的修为,断不可能祭炼失败。而他自出关以后,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去海眼魔穴接你出来。不久之后的四象斩神阵前,我竟是从你身上,感应到了灵机流转。”

张衍依稀觉得掌心发烫,低头一看,只见一抹青色的莲纹浮兀而出。

“你说,那坐忘莲能去哪里了呢?”

第二百零四章

二百零四

待得钟穆清再次来到洛池时,张衍已是离去,唯有秦真人一人端坐于莲台上。

一池风荷尽谢,唯独莲台附近还开着几朵,仿佛是才被点化而出。一片水光潋滟间,那背影有种教人不敢上前的高不可攀。

钟穆清在桥头驻足,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恩师。”

秦真人懒懒地应了一声:“过来坐吧。你我师徒,不必见外。”

得了这句许可,钟穆清这才上前,步上莲台,在小几对面坐下。他本想问那张衍是为何事而来,然而瞥见秦真人似笑非笑的神色又不敢贸然开口。无数个猜测在心中辗转盘桓,终是不得要领。

“你是想问,那张衍此番前来所为何事?”秦真人漫不经心地指点着水面,自有莲花随她心意开谢。

钟穆清勉强一笑,低低道:“弟子确实好奇。”

秦真人斜倚着矮榻,支着额头轻笑出声:“他来问了我一些事情,我不过如实告诉他罢了。清醒一点,哪怕再难堪,总好过做个糊涂鬼。”

“弟子愚钝。”钟穆清咀嚼一番,仍有些疑惑,“想必是极要紧的事情?”若不是什么干系重大之事,似张衍那样骄傲的人又怎会来此?

“或许是极要紧的,或许到最后只是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秦真人随手掸去裙摆上的落花,安然的姿态间依稀有种讽刺的意味,“老实说,我自己也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看上这样一场好戏。只盼他们,切莫教我失望才好。”

钟穆清想了想,笑道:“不管闹得多么天翻地覆,恩师只管稳坐钓鱼台就好了。”

秦真人不置可否,远望着微风吹皱水面,那些莲花肆无忌惮地盛放开来,半晌,终是低低一叹。

张衍在快要抵达玄水真宫的地界时忽然降下了云头。

他踩在潮水波澜上,抬头看着被秋日照得碧澄的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缓慢地游移着,消散了又聚拢。回头处天接着海,是无边无际的辽阔,云层的影子落在海面上,寂静无声地远去。

他闭了闭眼,收敛了全部气机飞向那座飞檐卷翘的深广殿宇。自高处看去,一重重时隐时现的禁制仿佛将整个玄水真宫环绕成了一口井,数不清的岁月被困在其中只剩这一片天地。

天一殿还是熟悉的昏暗,哪怕只在门槛处踏足一步也觉得下一刻会被黑暗包围。张衍缓慢走了进去,借着水池里的一点珠光勉强看清砖石之间的缝隙。

齐云天似乎并不在殿内,空阔的大殿里唯有逐雨虾窸窸窣窣地往来,擦拭着比自己大上几十倍的铜鱼与香炉。它们在经过张衍身边时乖巧而恭敬地行礼,然后专注地忙碌起各自的活计。

张衍转而大步走出天一殿,明朗的阳光照落在殿外的空地上,三生竹林一片郁郁葱葱。

他沿着竹林间的青石小路缓缓而行,忽然听得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笛音。虽然不通音律,但他还是能分辨出,那是秋水笛的音色。

张衍克制了脚步,抬手无声地拨开垂落在眼前的一丛竹枝。那个青色的身影背靠着朱漆圆柱斜坐在凉亭的阑干上,宽大衣摆一角垂落在水中,于是那身影就像是从水中生出一片植物,葳蕤而寂静的盛放。

齐云天执着那根青花白玉笛,仿佛那是教人多么无可奈何的一道难题。他沉着思考了片刻,才又一次试探着横笛在唇边,缓慢而生涩地吹出几个音。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段调子,停顿得太久了音节毫无连贯可言,中途一声突兀的偏音硬生生打断了中止了这次吹奏一池湖水都被这一瞬间失控的音律带起,化作波涛汹涌之势。

“……”齐云天放下秋水笛,抬手重新抚平了水面。由天水离玉炼制的斗法之器本就有别于供来消遣的怡情之物,哪怕竭力控制着一身气机,也难免一时失察,搅出千涛万浪的波澜风云。

他仿佛很少遇上这样不拿手的事情,此时端详着手中的秋水笛沉思许久,还是忍不住再试了一次。

他的每一个音都来得太艰难缓慢,张衍听不出那是一首什么曲子,只是齐云天却练习得很专注,阳光透过茂密的竹林落在他端庄的眉眼间,细长的手指上,青色的衣袍被风吹得时而扬起。

又一次错音之后,他终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枚玄青双色的同心结,拿捏在手中的动作极是小心,却还是忍不住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眼中蕴起掩不住的笑意,是显而易见的爱惜与欢喜。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高远的晴空,轻声哼起一段调子,仿佛是想重新分辨其中的音节。

这次张衍终于听清了那首曲子。

那是一首他还算熟悉的曲子,昭幽天池外的鱼姬总是喜欢唱起这婉转的小调,柔而细的声音像是丝,能织出好一片缠绵锦绣。

“朝来提笔写相思,只恐入暮云雨迟。相见不识相别恨,未至情深情不知。”

张衍静静地注视着那个青色的影子,明明是那样安静的一个侧影,他却觉得哪怕一寸光阴都是汹涌的。像是什么呢?像惊裂苍穹的雷霆,像排山倒海的潮水,像溅开的血,像落下的泪。

他没有出声,放下了那截柔软的竹枝遮蔽在他们之间,沿着来路重新走向天一殿。

那危危殿宇在日光下透着雍容与威严,殿前的台阶一级一级谄媚地向上蔓延。清冷的砖石上雕琢着云海盘龙的纹案,被晒得发亮。这样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时节,疲倦也趁虚而入。

明明一切都被照得如此清明,分毫毕现,可又总有什么看不通彻。

真是模棱两可,一眼望过去,人仿佛都要溺在其中。雾蒙蒙的一片里,连风声都像是记忆中时断时续的话语,太旧,听不分明。

可那些声音又从未老去。猝不及防地想起,还是少年时揣在心里,映在眼中的温存。

真是迷惑人啊。

第二百零五章

二百零五

走进天一殿时,齐云天依稀从迎面而来的晦暗中感觉到了一丝与以往的不同。他愣了愣,随即一笑,放轻了脚步。衣摆无声逐级曳过台阶,他抬起手,指间亮起一点微弱的清光,照亮榻上那张熟睡的脸。

张衍不知是何时来的,也不知睡了多久。齐云天在床头坐下,专注而细致地注视着那张过分俊朗的面孔。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年轻人仍像是初见时一样英气逼人,眉梢眼角都是意气风发的骄傲与张扬。只这么看上一眼,目光便随之柔软了下来,只觉得此时此刻的静谧也来得心满意足。

看得久了,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想去确认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近在咫尺,却又在即将接触到那张脸时手指一收,唯恐惊醒了他。

齐云天虚抚着那双紧闭的眼睛,想起那晚范长青急急忙忙地来寻自己,说这个人斩杀了平都教长老,只觉得好笑又无奈。他知道以张衍的性格必不会主动向平都教寻衅,只是对方乃是琳琅洞天的母族,便难免会惹出些事端来。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提前嘱咐了洛清羽从旁关照一二。

可惜还是失策了一着。

这件事情究竟会如何处置他心里其实并没有底,一切端的只看浮游天宫上他那位掌门师祖的心意。被禁足玄水真宫的这几年里,他偶尔揣摩起掌门师祖当年的一些手腕,只觉得钦佩,亦是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