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昔年旧事,洛清羽行事素来低调,极少有这么言辞犀利的时候。他话语间虽是在说齐云天疼爱弟子,实际却是提醒着陈仁威勿要忘了苏氏的下场。他跟随颜真人多年,听闻当初苏氏曾趁着齐云天赴十六派斗剑,余下齐梦娇一人在门中时霸占了他原本的洞府,再思及后来苏氏灭门,也正是这位大师兄亲自出面所为,便知拿此事敲打世家最适宜不过。

果然,陈掌院脸色登时有些发白。他来时只听陈真人暗示齐云天眼下极有可能不在门中,只要靠着法旨入玄水真宫一探,必能抓到齐云天离山的证据。只要坐实了这一点,便有的是罪名可以大做文章,到时只怕正德洞天也未必能保齐云天坐稳现在这个位置。

然而他却忽略了一点齐云天眼下固然离山,但终有归来的一日。若不能斩草除根,给了他翻身的机会,那对方的第一笔账,必是要与自己清算的。

思及此,陈仁威果然暂时住了口,目光在齐梦娇与洛清羽之间逡巡。

然而最后,他看着手中法旨,终是狠下心一咬牙,口齿分明道:“洛真人,你要指点小辈,与我方尘院入玄水真宫查看乃是两件事,还请莫要插手,免得洞天真人问罪下来,影响到真人赴那十六派斗剑法会。”

洛清羽静默片刻,淡淡开口:“陈掌院,凡事还需留一线余地。”

“洛真人此言差矣,我不过公事公办罢了。”陈掌院转念间已然想通,此番必要借着齐云天离山一事,替世家除了这个心腹大患,当下也懒得再与他们虚与委蛇耽搁时间,“你们百般阻拦,莫不是这玄水真宫中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陈掌院慎言。”齐梦娇蓦地发话,“玄水真宫岂是可以轻易诋毁的?”

“诋毁?”陈掌院冷笑着啐了一口,“只看你们这副心虚模样便知其中必有蹊跷!闪开,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便要教你们知道……”

“知道什么?”

陈掌院的声音一下子断在喉咙里,全部神情都僵硬在脸上,因为过分惊恐而略显狰狞。

玄水真宫的门徐徐向两边分开,一道碧水清流冲出一片波光潋滟。发话的那人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出,宽大的伏波玄清道衣曳过门槛,云袖翻飞间上面蛟龙隐现。确实是不一样的,哪怕是相似的青色,这一刻由齐云天携着北冥真水而来,亦是可以凛冽得犹如风霜,蔓出居高临下的威严。

周宣捂着前伤口最先回过神来,立时跪倒一拜:“弟子恭迎恩师出关。”

齐梦娇掩去眼中欢喜的神色,努力平静地拜倒:“弟子拜见恩师,恭喜恩师功成圆满。”

“大师兄。”洛清羽微笑之余多了几分如释重负,拱手见礼。

“多年不见,洛师弟也入得我辈之境了。”齐云天只一观便知起修为已入元婴,倒并不如何意外,只嘉许一笑,随即转而看向震惊在原地的老道,笑意更深,“方才陈掌院仿佛口口声声说着要教我们知道,却不知是要知道什么?”

“你,你怎么会在……”陈掌院睁大眼,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站立不稳,“不对,你不是应该……”

“这玄水真宫乃是我齐云天的道场,陈掌院以为,我不在此地,又该在何处呢?”齐云天欣赏着那仓皇的目光,话语愈发平静,轻描淡写地反问,“还是陈掌院觉得,我闭关多年,不问外事,就要为此地换个主人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百八十五

齐云天话语声不大,却已将陈掌院压得魂飞魄散。须发皆白的老道像是没了膝盖般登时跪倒在地,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利索的话来。

“大师兄,”洛清羽在一旁笑道,“陈掌院想来本也无意冒犯,只是担心玄水真宫的禁制有异,忙于入内查看,一时情急,这才失了礼数。”

“哦?”齐云天微微点头,注目着脚下那张惨白枯槁的脸,“方尘院掌管门中禁制,陈掌院倒是尽职尽责。既如此,那还请陈掌院入内一查。”

“不,不不不……”老道人连连摇头,好似脖子上那颗脑袋是多么沉重的累赘,“请齐真人恕罪,我,我……”他这时才忆起自己手上还抓着一份洞天真人的法旨,慌忙道,“是陈真人他……”

齐云天一抬手,自有一股水流卷起那份法旨送到他手边,他随手拿起,倒也不看:“陈掌院太客气了,入玄水真宫倒还用不上请洞天真人的法旨,倒显得我不通情理。”他随手一捻,微笑间那法旨便在他手中化作碎屑纷飞,“只要过得了我这一关,玄水真宫的大门自然敞开。”

陈掌院对上那微凉的笑意,几乎骇到了极处,只能止不住地叩首。

齐云天不再看他,拂袖转身:“有劳洛师弟送陈掌院一程。梦娇,扶周宣回去。”他走出两步,忽又转头,“哦,对了。”

陈掌院才灰头土脸地站起身又噗通一声跪下。

“还请陈掌院替我向陈真人问句好。”玄水真宫的主人唇角微扬,笑意里像是衔着刃。

白子啪嗒一声落在经纬纵横间,落子的手却未收回,有些不自然地痉挛了一下。

“齐云天回山了?”秦玉抬头看向棋盘对面的少年,收回手时眼中仍有些惊讶之色。

沈柏霜夹了黑子在手,审度着棋盘:“或许他从未离山也说不定。”临川殿内的一池莲盏盛着清冷的微光,照亮那张懒散的脸,“听说陈氏的人想去找麻烦,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这些人也是,好好的去惹他做什么?”

秦玉略微偏过头,步摇上细碎的流苏摇曳生光:“陈氏的人如何会无端生事?除非他们知道齐云天不在门中。但此事我只与你交过根底,便是至星那边,也只以为是我用了法子困得他不得不闭关而已。”

“盯着玄水真宫的眼睛那么多,也许总有人留心了什么。又也许……”沈柏霜在边角处落了子,“一切只是云天他将计就计,故弄玄虚,看似离山,实则守株待兔,只等着心怀不轨的人落入彀中?”

“眼下无论他是否离山,此事一出,他这几十年也都成了闭关。”秦玉挑了挑眉,手指轻敲着棋盘边沿,“可惜了。若被陈氏揪到他的破绽,那才真是有好戏看了。”

沈柏霜沉默半晌,低叹一声:“师姐,横竖十六派斗剑之事已经定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距离斗剑尚有几载,不真到那一日,总归不能安心。”秦真人看着棋盘上一片黑白交错,忽地失去了落子的兴致,“眼下我倒也不求什么,只望穆清能好好赴那十六派斗剑法会,争出一片天地。琳琅洞天日后传承,全都落在他一人的身上了。”

沈柏霜知她素来要强,闻得这样一句,已是极罕见的,不觉有些惊忧:“师姐何故出此丧气之言?虽然三重大劫将至,但我溟沧毕竟是万古传承,何必……”

“当年,我欲以调虎离山之计引齐云天离山时,”秦真人淡淡地截断了他的话,“其实真有那么一瞬,想写信给大师兄。”

沈柏霜一愣。

“不为请他对付那张衍,也不为别的什么,就想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伤养得可好。”坐在莲台上的女人弃了棋子,手指揉过额角,恹恹地开口,“可是提起笔,却又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她出神地注视着棋盘,目光有些飘渺,低低开口:“大约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这些年总是忍不住想起以前的事情。母亲早早地便去转生了,父亲不喜我在跟前,唯有几个师兄肯照拂我一二,后来又添了一个你与我为伴。我这一生,没有什么求觅大道的执念,如今回头审视,竟觉得有几分浑浑噩噩。我所求的,早已是不可求得,那我这些年苦苦去争的,又是什么呢?”

“师姐哪里就上了年纪?”沈柏霜失笑,“你这是要拿自己和门下那些小姑娘比吗?”

“你啊。”秦真人闻言终是笑了,抬手戳了戳他的额头“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三重大劫当前,任人想不想争,都得去争。你如今离破境只差一步,也该多为自己花些心思。若是缺了什么,定要同我说。”

沈柏霜看了眼棋盘上下了一半的局,极轻地叹出一口气。

太易洞天是一片近乎沉闷的寂静,盘坐在高处的老道没有半点多余的神色,却偏偏带着慑人的威严与凌厉。陈掌院跪在殿下,只觉得舌头发麻,一句话结结巴巴断了数次才吐露清楚,说到齐云天撕了法旨时,更是声音低如蚊蝇。

“还,还有……”他最后咽了口唾沫,干涩地开口,“齐真人还说……要,要向您问好。”

高处浮着的一盏白玉暖灯忽地爆开,啪的一声震得人心头一颤。

“好,”陈真人睁开眼,苍老的脸上有一种让人胆寒的冷意,“好一个三代辈大弟子。”

陈掌院喏喏地伏身在地,大气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