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候在下首的年轻人起身一拜:“弟子在。”

“出去迎一迎吧,我同你沈师叔再说会儿话。”秦真人温言嘱咐了一句。

钟穆清的目光不易觉察地自沈柏霜身上掠过,略微黯淡了些,但随即开口如常:“是。”

皑皑云间,两条墨蛟牵着一架车辇穿云踏浪而来。墨盘龙蟒锁厢车,是十大弟子首座才有的仪驾。

霍轩坐于车中,并无太多闲情逸致去关注这一路上的风景,只将手中一份谱册看了又看如今他已是十大弟子首座,要查找个把溟沧弟子的往事并不难,谱册上开篇便署着“沈柏霜”之名。

这位沈真人乃是渡真殿太上长老的弟子,与掌门同辈。当年门中内乱时,他受命远赴东胜州,正好避开了那场灾劫。眼下那位卓长老甫一飞升他便归来,想想便知必没有面上看着那么简单。听闻这沈真人当初离山时便已修得元婴法身,今次回归山门,只怕不日门中又要添一位洞天了。

“好巧,这不是霍师弟吗?”

如今他已是十大弟子首座,能轻描淡写称他一声师弟的,唯有……霍轩抬起头,但见一道水浪破开云霄,有人端然立于其上,宽大的青色袖袍翻飞于云浪间,

霍轩勒令墨蛟停下,不动声色地收起谱册,下得车来,拱手见礼:“齐师兄。师兄可也是要往那明羌水洲赴宴?”

齐云天还以一笑:“正是。”

霍轩见齐云天并未有车驾随行,自然也不好再回得车上,只道:“那小弟正好与师兄一道。”

他虽是十大弟子首座,却也无意冒犯齐云天的威严。当初自己有意扶植小宗门暗中拓展自身势力,上报掌门后却不得回应,事后前往玄水真宫拜会,才知掌门真人已是将法旨下给了这位大师兄。其间之意,不言自明。齐云天固然不再是十大弟子之首,但也不是旁人可以小觑了的。

若无齐云天在此事上放权于他,这些年事情进展得也不会如此顺遂。

霍轩心中自然感激,但感激之余更清楚了齐云天在门中的声望与地位。

思及此,倒不得不教他想起之前七宝青阳珠一事。那张衍一句“大师兄虽已从首座之位退下了,却仍是我等的大师兄”,实在是发人深省。

“霍师弟,”二人并行于云端,齐云天望着云间景色,仿佛漫不经心地开口,“再有不足四十载便是那斗剑法会,如何,可有把握了?”

霍轩听得他骤然提起几十年后十六派斗剑之事,心中一咯噔。如今十大弟子中,唯有自己已入元婴,又身兼首座之职,按理说已是稳稳拿下一个参加的名额。但听得齐云天如此问起,到底忍不住再三考量起来。

齐云天见他不答,便淡淡说了下去,笑容和煦:“不过是同道之间的切磋比斗,无需紧张。十六派斗剑我溟沧共可去三人,霍师弟选好帮衬之人,自可无虞。”

霍轩神情一震,听出了齐云天言外之意。看来这位大师兄倒并不是想阻拦自己去那法会,而是有心想扶植一人参加罢了。

“师兄以为,哪两位师弟可堪重用?”霍轩斟酌着开口。

齐云天并不直接回答:“再有些年头便又到了大比之日,想来那时当可见分晓了。”

这话模棱两可,霍轩心中揣摩了一番,已拟定了几个可能的人选参加斗剑法会需得有元婴修为,如今十大弟子中有望三十年内成婴的,也只一个钟穆清而已。至于其他几人,修为相差不多,争斗下来结果如何,倒不好说。

说来,险些漏了一人……

“可惜张师弟离山修行,下次大比怕是赶不上了。”齐云天对张衍的拔擢之意霍轩隐约知晓一点,若此番张衍能入得浮游天宫修行,三十年内修得元婴当也不是难事。可他隐约听说渡真殿那位太上长老出面,生生将此事拦了下来,这才累得张衍远行。如此看来,齐云天这招棋算是废了。

两人又就旁的事情随口说道了两句,行了不足一刻,远处明羌水洲的珠光已是渐渐明朗了起来。

“二位竟是一起到了。”钟穆清于按剑台下相迎,见齐、霍两人联袂而至,露出谦逊客气的微笑。

“钟师弟。”齐云天含笑望了眼这位从前的同门,“想来此番秦真人替沈真人接风洗尘,师弟也实在辛苦。”

钟穆清心头一跳,笑道:“大师兄说笑了。有事弟子服其劳,这是我分内之事。”

齐云天不做声地一笑,与他见过礼数,便与霍轩一同入席。

按剑台共分两层,顶上一层乃是几位洞天真人与沈真人的席位,下首的十个位置便当是留给自己与门中十大弟子的张衍远行,钟穆清在外主持迎客,霍轩与自己同到,余下七个位置上人已齐至,独剩首次两座等人入席。

齐云天只看得一眼,就知这等座次安排实在是“用心良苦”。自己这三代辈大弟子与霍轩这十大弟子首座,究竟谁居上位,倒是值得计较一番。

他抬起头,高处的秦真人正与一名少年人相谈正欢,仿佛并未看向这边。那少年的面孔虽经久未见,倒也不算陌生,正是卓御冥的亲传弟子沈柏霜。

“大师兄请上座。”霍轩如何不明白这座次的尴尬,但他自问还无法与齐云天相较,索性主动道。

齐云天笑了笑:“我与钟师弟许久不见,想一同喝上两杯,霍师弟若不介意,可愿与为兄换上一换?”

霍轩知他此言既承了自己的情,又圆了自己首座的颜面,也就不好推拒,更生几分感激。

高处,秦玉虽与沈柏霜聊着,但听闻外间禀告说齐云天与霍轩已到,便暗自留心着下边的动静。此时一瞥只见霍轩入了上座,齐云天居于下首,心中不觉痛快了几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百五十四

沈柏霜虽没有亲眼见过溟沧当初内乱是个什么模样,却也庆幸自己不曾见过。那些流言蜚语千里迢迢传到东胜州,也未曾磨灭了半点鲜血淋漓。只看眼下十大弟子齐聚一堂,倒有大半已是陌生的面孔,元婴修为更唯有齐、霍二人,背后势力更迭,可见一斑。

世家元气大伤,师徒一脉也未能好上多少。

然而就算到了如此境地,双方之争也不会退让半步。

他于高处独饮一杯,借着余光不经意瞥过台下。几位洞天陆续到了,俱是分光化影赴宴,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自他离山后,师徒一脉倒又陆续添了几名洞天,可惜资历太浅,到底还是与世家比不得。自然,今日设宴,两方面上总归都是一团和气,背地里再多咬牙切齿,也得憋在喉咙里咽下去。

几名洞天中,孙真人虽到得晚了,却是唯一一个正身前来的。沈柏霜遥遥看着,心中一笑,他高了孙至言一辈,但论年纪倒小了些许,多年未见,对方仍是那个脾性,倒是颇对他胃口。

孙至言由钟穆清引入席中,与沈柏霜和几位洞天见了礼,冷不丁瞥见台下霍轩与齐云天的位次,眉头重重一跳,看向席中的宁冲玄。

宁冲玄迎上自家恩师的目光,略点了点头。

孙至言便明白这是双方你来我往一番的结果,横竖有些事情,原也不在一时尊卑上。他想通了这一茬,心中才舒坦了些,大大咧咧地坐下。

旁边朱真人见他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便有几分不愉:“师弟来得这般晚,可是不把今夜之宴放在眼里?”

孙至言早就习惯了他们这些调调,端起一杯酒,优哉游哉道:“朱师兄分身化影前来,可是觉得秦真人的宴请不合胃口?”

“你道人人都似你这般享口腹之欲吗?”朱真人冷哼一声。

“能享口腹之欲说明肠胃舒坦,不曾上了年纪,一肚子口蜜腹剑憋得慌。”孙至言率先饮尽一杯,“好酒,好酒,可是沈师叔从东胜州带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