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二
齐云天送罢张衍,甫一回返玄水真宫,便见范长青怀抱着厚厚一摞卷宗在三生竹林前徘徊。他此番闭关三十载,中途也只暂歇料理过一两次掌门之命,是以积攒了不少繁琐事宜。旁的琐屑他一早便叮嘱范长青可执行决断,只是似自己如今的身份,找上玄水真宫的倒没有几件是小事。
“有劳范师弟了。”齐云天于竹林小径前驻足,笑着唤了他一声。
范长青闻声望去,忙不迭地上前,哪怕抱着卷宗,也不曾失了礼数:“大师兄。”
齐云天虚扶了他一把,就近择了林中一方石桌石凳坐下说话:“说来,此番张师弟之事,还要多亏你及时告知。”
范长青哪里敢领这个功劳,连忙道:“不敢瞒大师兄。大师兄闭关这些年,掌门允许张师弟入浮游天宫修行一事门中传得沸沸扬扬,小弟这才多留心了一些,。”
“‘沸沸扬扬’。”齐云天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形容,唇角弯了弯,却不曾带出太多笑意,“张师弟自然不会将这事大肆宣扬,掌门师祖一诺千金,也无需将法旨传得人尽皆知。如此说来,这消息如何走漏的……有意思。”
他这三言两语说得范长青背后一冷,齐云天话语虽然轻描淡写,但依范长青跟随他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位大师兄倒是有几分动了真火。
齐云天因何闭关他并不知晓,也无需知晓,齐云天留他在身边,便要他做的是一双眼睛,或是一双耳朵,自然,必要的时候他也得做一张嘴。他只需要替齐云天留意诸方动静即可,至于玄水真宫内事关齐云天修行之事,他是断不敢逾矩过问的。
“听闻恩师出关,弟子携师弟特来拜见恩师。”
林子那一头有脆生生的女声响起,齐云天闭了闭眼,这一次终是微微笑了:“近前说话便是。”
不多时,齐梦娇便领着周宣来到齐云天与范长青二人面前,依礼拜过后呈上一份烫金法帖:“还有一事要启禀恩师,方才有人自称渡真殿门童送来此物。”
渡真殿,莫不是先前飞升的那位卓长老……范长青心头微颤,不敢擅自揣摩。
齐云天平静接过,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压在一旁,转而絮絮问起两名弟子的修行,倒都还算四平八稳。此时那大能修士破界飞升的奇景已是散去,月上中梢,霜雪似的月光在竹林里铺了薄薄的一层,照得他袖口的腾云水龙纹暗显。他淡淡勉励了两句,便让他们各自修行去了。
齐梦娇眨了眨眼,虽然好奇但也不多言,当下领着周宣退出了三生竹林。
出得竹林后,她本欲在碧水清潭边再看看外出撒欢的龙鲤可曾回来,转头却见自家师弟的脸色多少有些垂头丧气,不觉笑道:“恩师未曾出关时你时时惦记着,如何今日恩师出关了你反到拘谨了。”
周宣摇了摇头,终是低低道:“师姐,可是我修为未曾进展太多,恩师看了失望?”
齐梦娇一愣,不大明白为何他由此一说:“你比我晚入门许多,如今倒已是后来居上了,恩师为何会对你失望?”
“可恩师他老人家,似乎……”周宣斟酌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言说。他当年一时存着投机取巧之心,想在齐云天面前讨好卖乖,挣得一条出路,反受了训斥,那以后,便时时刻刻自勉自省,只盼着勤修苦练,能重新在恩师面前得几分重视。可这些年齐云天虽偶尔考教他们的功行,却总让他觉得自家恩师似乎从未在意过他们能修出什么造化来。
若似旁的十大弟子门人众多,难以顾及倒也罢了,可这玄水真宫里,除了他与齐梦娇便再无其他门人,自家恩师的心思,又着落到谁身上去了呢?
这些话他在心里滚过一次又一次,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齐梦娇没等到周宣说下去,但自看他那沮丧的神色便已猜到了一两分:“恩师从不求你我出人头地,非是看我们不起。恩师许多年前便说过,你我只管从心所欲,尽力而为,便是修得厌倦了,想享那尘世繁华也无不可。”
周宣把头埋低了些:“可多次大比,恩师都从未带我们一并去……”
齐梦娇叹了口气,食指连连戳在他的脑门上:“你道那第一峰是好去的吗?师徒一脉势力不及世家,是恩师坐镇第一峰,才压了对方的嚣张气焰。当年恩师一道紫霄神雷劈死了世家首座继位,若是带着你我去那大比,世家的人还会像过去几百年一样,不敢挑衅第一峰吗?门中多得是投机取巧之徒,他们不敢寻恩师一战,但还会怕你我吗?恩师是不欲你我卷入昔年恩怨,你啊,竟还看不清吗?”
周宣浑身一震。
“这样的话,下次别再说了。”齐梦娇稍微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发顶,摆出师姐的架子,“恩师曾经吃过的苦,不是你能想象的。我们这些做徒弟的,只要好好陪他就够了。”
周宣看着那张清秀的脸,半晌后才喃喃道:“可我总觉得,恩师离我们很远。”
齐梦娇唯有苦笑:“自当年十六派斗剑归来后,便没有人能走近恩师。”说到这里,她隐隐有些出神,“也就只有一人是例外罢了。”
“大师兄,卓长老已是飞升,这法帖……”
齐梦娇与周宣二人退去后,齐云天便再次打开了那方法帖,面上不见过多情绪。范长青在对面瞧着,有些好奇又有些忐忑,只能试探着发问。
齐云天抬头一笑,将法帖递予他:“看吧。”
范长青受宠若惊地接过,展开一看竟是一方请柬原是渡真殿那位卓长老的徒儿沈柏霜自东胜州归来,门中几位真人有意为他接风洗尘,是以设宴相请。
落款处盖着渡真殿长老之印,却也不知这场宴会是谁牵头。
范长青看罢,自觉道:“大师兄,小弟这就去打听一番还有谁收到了这赴宴请柬。”
“不必了。”齐云天抬头望着林间月色,轻笑一声,“此人论辈分,与掌门师祖乃是一辈,替他接风洗尘,非是门中十大弟子往上不可,大约也能想到是哪些人了。”
范长青仍有些忧心忡忡:“那大师兄可要带上谁一并前往?小弟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说到这里,他当先想到的还是张衍。那张衍行事最是稳妥,又是十大弟子,若能留在大师兄身边,当是最好的助力。可惜那张衍眼下已是离山,却不知齐云天还欲启用何人?
“长辈远行而归,晚辈前去拜见是自然之理,兴师动众,反是失了礼数。”齐云天不以为意,微笑间手指抚过法帖边沿。
范长青本想再劝,随即想到什么,又讪讪地闭嘴,有些不好意思是了,他这大师兄连十六派斗剑都敢只身前往,如今便是知晓宴无好宴,又有什么去不得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百五十三
七日之后,明羌水洲。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成千上百只水鸟停栖在凫渚之上,远处斜阳脉脉,在水面上留下一道胭脂似的痕迹。不远处按剑台上已是设下数十张桌案,四面明珠与宝灯高悬,高台之下更簇拥了一池衔珠墨蛟,还未入夜便已是一片珠光璀璨。
“师姐有心了,”沈柏霜坐于正席旁,一手支着侧脸遥望着江面上那片酡红,懒洋洋一笑,“哪里就值得这么兴师动众?”
秦真人正在吩咐一名婢女,听得他这么说,转头瞧了他一眼:“如何就不值得?卓师叔一去,也就唯有你同我亲近了。你离山那么多年,在外边我照拂不了你,如今你回来了,替你接风洗尘是应当之事。”
沈柏霜折了面前果盘中一串红珠果,摘下一颗抛入江中,看着一群锦鲤簇拥而来争食:“我倒是觉得,师姐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秦真人微微笑了:“今日溟沧亦非当初的溟沧,你回来,无论是新人还是旧人,都该见上一见。”她顿了顿,眼底带了些冷意,“何况这也是掌门师兄嘱咐的。”
“只怕我还没那么大面子。”沈柏霜瞧着那群鱼还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觊觎着自己手中的红珠果,便又投喂了一颗,“听说如今的十大弟子首座已是换人了,那齐云天却并未入上三殿,不知是什么缘故?”
“缘故?”秦真人冷不丁听得齐云天之名,面色便不大好看,“若真教他入了上三殿,只怕多少人都要寝食难安。”
沈柏霜曲起手指敲了敲眉骨,努力回想了片刻:“我离山时那小子还未修成元婴,只听说后来十六派斗剑出尽了风头……到底是大师兄和掌门师兄调教出来的人,如今竟也叫师姐棘手成这样吗?”
秦真人皱了皱眉:“不提也罢。”她转头看了眼旁边的玉漏,“时辰快到了。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