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进去通禀的道童便出来打了个稽首,言是祖师请他入内。张衍应声而入,路过那道童身边时,见那道童正悄悄打量着自己,不觉多看了一眼,只是目光望去时,对方又有几分慌张地将头垂下了。
张衍不疑有他,入得殿中。秦掌门仍是坐于高台上,似在出神地打量手中一物,见他来了,这才一摆拂尘,将东西收起,向他温和一笑:“张衍,你先站于一旁,稍候若有事,你不可出言。”
张衍应了一声,退到一旁等候。方才仓促一瞥,只来得及看清掌门手中把玩的仿佛是根乌骨发簪。
这处偏殿他之前从未来过,只是与之前到过的摇光殿相差无几,想来也是上极殿七座偏殿之一。掌门言下之意,仿佛稍后还有人来,又叮嘱自己不可出言,只怕还是有关自己借用浮游天宫灵穴之事。
此番闭关立时良久,倒也颇有所得,本想先往玄水真宫一行,问过才知齐云天仍在闭关,这让张衍不由得多添了几分心思。齐云天的旧伤他心中清楚,思来想去只怕这么多年免不了是在闭关调理,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只怕待修得元婴后,必要上一次少清,求取那化剑之法参详。
思来想去,仍是不肯轻易就放下了,还是忍不住一想再想。他自己一切顺遂,却并不觉得多么庆幸与欢喜,迈入化丹三重境,也只感觉法力浑厚了些,但若齐云天能在自己入灵穴前出关见上一面,这倒是一件可以期许的事情。
又岂在朝朝暮暮?到底是凡俗聊以慰藉之言,若是可以,谁不愿求一个朝朝暮暮?可惜长生路远,一时间总归不能得偿所愿。不过待得来日得成大道,莫说朝朝暮暮,便是岁岁年年生生世世,也都……
这么出神想着,殿外忽有一人不曾通禀便步入殿中。
是个中年老道,虽然两鬓斑白,眉目间却有种数不出的俊朗矍铄,整个人徐徐走来,自有一份出尘飘渺之感。
张衍看得一眼,便不觉神为之夺,再看秦掌门竟是起身相迎,心中已隐隐猜到此人身份。
“卓师叔,有礼了。”秦掌门向那老道郑重稽首。
“当不得掌门真人大礼,我此来只为一事,说完便走。”那名卓姓长老神容冷淡,也懒得理会旁边还侍立着旁人。张衍暗中瞧着,心知这当是渡真殿那位深居简出的太上长老,只观这一身修为,深不可测,竟隐隐还在掌门之上。
秦掌门正色道:“师叔请讲。”
“掌门真人,浮游天宫借与门下弟子修行,此事不合规矩,还望掌门不要开此恶例。”卓御冥的目光在那张温和有礼的脸上一掠而过。
张衍心中微动,但也知借灵穴一事,决定权只在掌门手中,这位卓长老便是有心以身份压制,只怕也是不成的。几年前他曾得掌门之命外出寻徒,归山时便遇到了洛清羽与庄不凡先后拦路。那庄不凡倒也罢了,与自己早有过节,那洛清羽……按说看在齐云天的面子上,洛清羽也断没有主动为难自己的道理,那便只能是微光洞天的颜真人在背后操持此事。而如今渡真殿的太上长老竟为了他一个张衍出关,说来听闻琳琅洞天与这位长老往来密切,只怕背后也少不了她在推波助澜。
他心念一转,已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面色不动。
秦掌门轻描淡写地一笑:“我已允诺后辈,既然出口,岂能毁诺之理?”
卓御冥仍看不出喜怒,抬手间一道金符飞出:“我也知掌门真人为难,当日师兄飞升之前,曾留下一道法诏,有此物在,可否令你收回成命?”
这却是张衍不曾料到的。他看着掌门接过符诏,心中却难免疑惑相传前代掌门飞升突然,未曾留下继承人之名,如今看来,那前任掌门秦清纲飞升之前,竟还有闲暇留一道法诏与旁人,为何偏偏不点明人选?
若非如此,溟沧何以大乱?他那大师兄,又何以孤身一人赶赴那等险境?
秦掌门将符诏收入袖中,垂眼一笑,似有些叹息之意:“有恩师法诏在,弟子又怎能不从?”
卓御冥动了动唇,本要再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便径直走出大殿。
张衍看着秦掌门重新归位,倒也不急着开口。
“张衍,浮游天宫怕是无法借你修行了。”秦掌门指尖捻着那道符诏,神色间看不出丝毫被驳了颜面的恼色,反有几分不深不浅的笑意。
张衍从这笑意间窥出几分意味深长,当下应对从容:“大道万条,何止一途,不过另觅他法罢了。”
“你也不必急切,我尚有一法,可助你早日修成元婴。”秦掌门闻言便知他已明白自己的意思,以拂尘一指殿门之外,“往东华洲西去十八万里,便是那中柱神洲,此处有一方地界名曰崑屿,直通极天之上,此地有奇气,名曰青阳罡英,此物稀少,采集奇难,便是元婴修士得了,也能增长功行,只是以你如今之修为,尚且去不得此处,今日我便借你一件法宝,可助你汲吸此气。”
说着,便有一根状若竹节的墨玉鱼鼓飞出,悬于他掌心之上。
“此物名为‘英节鱼鼓’,可凝罡成玉。”秦墨白望着殿下的年轻人略微一笑,“云天当年,也曾得他相助,但此宝真灵脾气古怪,能否用得,全看你自家了。”
张衍甫一听到齐云天之名,心头一跳,只觉得掌门提起大师兄的名字,必有深意,再对上那目光,便隐隐感觉这位行事滴水不露的掌门真人必已是知道了什么。但对方并无问罪责怪之意,反倒借此法宝,想来当是默许了。
“秦墨白,你可愿放我出来了。”一个年轻俊朗的道人自鱼鼓中出现,伸了个懒腰,也不顾此地是浮游天宫重地,便嚷嚷了起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张衍,仿佛有些挑剔,“便是你要采罡气么?先说好了,我没什么打架的本事,若是与人相争,你可不要指望于我。”
张衍觉得好笑,但面上总不能真笑出来,再想到齐云天也曾与这法宝真灵打过交道,又觉得亲切了些:“不敢劳动道兄。”
英节鱼鼓也懒得与他客气,当下便要讨酒喝,张衍想了想,只得给了他些许还阳酒,心中却琢磨着,改日不妨再予他些甜头,问问大师兄当年的事情也是好的。
他接过鱼鼓,却仍想着齐云天的事。此番去往中柱洲势在必行,且只怕一去便要数十载方能归来,他隐隐生出一种模棱两可的感觉其实这感觉之前便有过不知为什么,他与齐云天总是见上一面都难。昭幽天池去往玄水真宫不过一时片刻,可却又仿佛始终隔着无数身外之事。
秦掌门见他走神,轻笑一声,郑重叮嘱道:“张衍,你此去,当需小心提防那名凶人,当日门中大变,他或诱或骗,掳去我派之中数件法宝,这英节鱼鼓却是被我先一步拦阻了下来,虽当日他曾被北冥剑破去千年道行,定还在哪一处休养,但其门下几名弟子却也有几分本事,怕会出手劫夺,你要小心了。”
张衍一愣,随即意识到掌门说的是那名晏真人。从前破四象斩神阵,只当是掌门真人神机妙算,加之自己有足够机缘,如今知晓了一些前尘往事,细细想来,这份“神机妙算”,却当真有些触目惊心。
他是见过的,齐云天也是记得的,那一年溟沧正是风平浪静的好光景,岁月还未蔓上血色,那样安然的相伴,是真的有一瞬间教人歆羡。
如今一切作罢,再提起不过“那名凶人”四个字,张衍听着,到底还是唏嘘的。
“多谢掌门真人提点。”他沉声应下,稽首再拜,终是退出了大殿。
既要往中柱洲一行,免不了安排诸多事宜。张衍回返昭幽天池后,先助大弟子刘雁依成丹成丹之药早已是备好了的,早在许多年前,齐云天就曾相赠过一份,他又命人去取了上等的“阙厥雷”与“藏炼髓”,这才算布置妥当。
一日后,刘雁依丹成二品,成丹时但见那一片丹煞如雨如雾,虽不似自己丹成一品那般圆满,但也是万中无一的上三品丹。
张衍本要再勉励几句,忽然间只觉一股锋利剑意袭上心头,不由身形一震,飞出昭幽天池。
他此生从未见过这等足以开天辟地的玄光灵气,宛如白刃冲天而起,裂云分天。九洲之内仿佛只余这一道通天剑气,光是望上一眼,都心生臣服之感。
这样的剑气,他不久前还在那位卓长老身上得见,眼下看来,当是那位大能前辈破界飞升了。
竟偏偏在此时……只怕这等事情也在秦掌门的意料之中。
张衍在一处高阁顶上落下,遥望着那蔚然奇景,招来纸笔,准备往玄水真宫去书一封。
只是素笺铺展开来,笔尖墨已是凝了半晌,仍不曾落下一字。
张衍原是想说自己此番已入化丹三重境,欲往中柱洲采集青阳罡英修炼元婴,但再一想,觉得会否三言两语显得太过粗糙?自己一走数十载,齐云天还不知何日出关,若出关时收到自己的书信,信上只有寥寥几字,未免不美。
但若是要长篇累牍,将这十几年来闭关所得,与那浮游天宫灵穴一事一一说来,仿佛又显得他婆妈,更不是他的作风。
他啧了一声,忽觉得冲关破境修炼神通也不曾这么难过。不过这难,又让他觉得理所应当。
遥遥的,昭幽天池附近的鱼姬仍在唱着婉转的调子,想来她们闲来无事,也唯有唱上两曲打发时光。张衍从前不曾怎么细听过,此时神思冷不丁被一勾,竟觉得那调子缠绵得紧,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