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人神色沉沉,望着周遭绿竹猗猗,仍在出神,半晌后才淡淡应了一声:“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想不知道也难。朱师弟为着这事已来寻过我,还说了秦真人的意思。张衍……呵,张衍,这小子何德何能竟可以有如今的造化?”

“听说琳琅洞天那边发了好大的火气,也难怪,毕竟那张衍屡屡冒犯,实在不成体统。”萧真人背靠着云榻,笑了笑,“就是陈真人那边,那日也碎了一尊琉璃像。”

“你不气吗?”颜真人抬了抬眼皮。

萧容鱼呵呵一笑,拍着法榻边沿:“气,可有用吗?何况若要换做别人,我倒宁愿是那没什么根基的张衍。”

“你们果然是做此想。”颜真人抚须呼出一口气。

“那张衍背后虽有彭真人推波助澜,但到底不算守名宫的人,日后入上三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总好过让别的师徒一脉得了去。”萧真人望着对面的枯瘦道人,“此番陈师兄已是存了些作壁上观之意,不日我等也要闭关,不会插手此事。”

颜真人目光动了动:“我也是师徒一脉,和我说这些没关系吗?”

“贡真,你当年差点随七丫头称我一声大伯父,这些年虽说两边多少有些不愉快,我总归还是把你当自己人看的。”萧真人幽幽开口,目光中大有深意,他见颜真人嘴唇微动,仿佛要说些什么,便先一步将话抢白,“你当初带着方震那孩子的残魂来找我,我始知七丫头临走前竟还留了一丝骨血。那门婚事作罢,固然有她太固执的缘故,但始作俑者到底是你,我岂能不怨?可你带着那一点魂魄来求我,我又觉得,你是真动了悔意,这才同意助你以固魂之法让那孩子转生在萧族之中。你们夫妻一场……”

“萧真人这话错了,”颜真人将手中那截竹枝掷于水中,“我与萧湘尚未行过大礼便已废了婚契,算不得夫妻。”

萧真人倒也不介意被他打断,只不温不火接道:“是与不是,你心中有数。”

“……”

“这么多年,洛清羽已替你往外跑了不知多少趟了,仍是找不到吗?”萧真人见他无言以答,便换了个问题。

颜真人摇了摇头:“已推演过千百次,皆是无果,当是她还未到转生之时。”

“这话也就宽一宽自己的心罢了。”萧真人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你与她因果最深都遍寻不到,唉……贡真啊贡真,就算你真的找到了,再世为人,她也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颜真人面色终是沉了下去,像是被这句话扎了一下:“这等陈年往事,何必再提?萧真人此番来议那张衍之事,还不知是要如何指教?”

萧真人见他恼了,也懒得再去规劝:“那我们便来说说那张衍。当年那张衍还只是区区玄光弟子时,你欲借三泊之事将他除去,结果反成就了此子偌大名头,这倒让我不得不想起一些旧事。如今他丹成一品,又位列十大弟子,若再过几十年修得个元婴有了参加十六派斗剑的资格……我虽是也觉得此子不得不防。不过与其说是防这张衍,不如说是防玄水真宫那一位,是以闭关前想来与你合计一番。”

闻得“玄水真宫”几个字,颜真人眼中有锋利的光芒乍然一亮:“不错。”

“这个张衍运气实在不错,迈过化丹三重境恐怕不是难事。”萧真人坐起身,嗓音压低了些,“我等此番,倒也无需阻他修成元婴,只是,要阻他在门中破境。只要在他赶回门中之前敲定十六派斗剑人选,任他有再大法能,也是白搭。”

颜真人闭目思索一番,再睁眼时已有决断:“当是如此。只要张衍不在门中,玄水真宫那一位便也失了一招。”

“自然,这也只是缓兵之计。”萧真人眉头舒展开来,微微一笑,“一颗棋子没了,总还有新的棋子补上。若不能折了下棋的那只手,总是难以高枕无忧。”

微光洞天的谈话声渐渐稀疏了下去,再是有聊片刻,萧真人的虚像便化作渺茫云雾散去,一片青竹绿影间只留下颜真人独坐在云榻间。

“既然都听到了,那便进来吧。”他目光冷淡,缓缓开口。

洛清羽的身形自凉亭后显露了出来,他来到颜真人面前,垂头跪下:“请恩师责罚。”

“罚你做什么,”颜真人哼笑一声,“你既听到了,也省得为师再与你说道。该怎么做,你心中当已有数了。”

“恩师,”洛清羽定了定神,轻声道,“大师兄于弟子有恩,弟子岂能……岂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颜真人垂眼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嗓音冷沉:“那齐云天于你有恩,你不愿忘恩负义,那为师亲授你溟沧妙法教导你门中神通,你却不遵师命,又该算作什么?”

洛清羽张了张口,却吐出无声,只得闭上眼将头埋得更低。

“你想做君子,不愿与人争斗,可大势在前,由不得你不去争。”颜真人声音不大,但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伏身的脊梁上,“你不做刀俎,便只能为鱼肉。当年那等境遇仍不能叫你看明白吗?”

“可大师兄……”

“为师也非是要你把那张衍如何,届时给他个教训即可。”颜真人放缓了口气,抬手将他扶起,“至于你齐师兄,他眼下闭关,是不会知道此事的。”

洛清羽望进那双森然的眼睛,才意识到其间的苍老:“……恩师。”

“你不争,为师便替你争。若不把你放到一个安稳的位置,我又如何能……”颜真人喟然长叹,“这世间没有哪个师父会不为徒弟着想。你记着,离十六派斗剑也不过五六十年的光景,你需得早日得成元婴,为师自当替你整一个资格。”

浮游天宫,渡真殿。

一朵素色莲花花苞静谧地悬于两人之间,其中一人紫裙云鬓,正是琳琅洞天秦真人无误,对面打坐的中年道人一身月白道袍,两鬓微白,虽阖目不言,却自有一股锋利无俦的气势。

花苞本于高处不紧不慢地旋转,像是一滴将落未落的水,却在下一刻猛地绽开,盛放到极致后花瓣尽数剥落,四散开来。

秦真人陡然睁开眼,眼中大有不甘与忿忿:“那张衍入化丹三重境了。”

对面那道人仍是淡淡的:“丹成一品,且不过三十载便入得此境,便是师兄在时,溟沧也未有这等良才。这个张衍,不错。”

“卓师叔……”秦真人眉头微皱,低低地唤了一声。

卓御冥似知她心中所想,话语间仍是不起波澜:“阿玉,答应你的,我自当做到,无需忧心。”

秦真人这才放下心来:“师叔总是疼我的。”

“只是你这步棋,到底走得差了。”卓长老徐徐开口,“你能阻张衍一时,难道还能阻他一世不曾?”

秦真人暗自咬牙:“此番若不阻,还有何来日可谈?”

“你这些年屡屡与他置气,可还记得当初你父亲罚你时,哪一次不是他替你劝下来的?当年你总是哭闹,你的一干师兄们围着你哄着你,你最肯亲近的便是墨白与长生。你与他赌气的时候,便半点不曾想过当年的好吗?”卓长老睁开眼,隐有几分叹息之意。

秦玉闻得那话,有片刻的失神,最后轻轻道:“想过。每每午夜梦回,总是忍不住去想。当年大师兄还在,李师兄也未曾兵解,牧师兄仍是那个牧师兄,小师兄也不是如今高高在上的秦掌门。有一次我犯了错,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父亲便发了好大脾气。父亲不喜欢我,我是知道的。他罚我跪在上极殿门口,不许我起来。殿外罡风那么冷,我根本受不住,最后是师兄们急急忙忙赶来去父亲那里说项。”

她抿唇,终是忍不住笑了笑:“李师兄最是秉正,说要去求父亲免了责罚,大师兄便道,‘待你说动恩师,只怕阿玉也不剩多少命了,倒不如我们在这里打一场,闯个大祸,恩师一气之下就只顾得上罚我们了’。我那时还小,真以为他们要动手,是小师兄把我抱起来,叫我放心,然后带我回去服了汤药休养。我在他的洞府小憩,他就坐在床前守着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外边有人进来,听声音仿佛是大师兄,然后小师兄便与他小声道,‘阿玉还睡着’,于是大师兄就不出声了。我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是醒过来的时候,父亲也没有再提要罚我的事,大师兄与李师兄也都好好的。”

“所以时至今日,我仍百思不得其解。”秦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记忆里的那个溟沧,究竟哪里去了?”

第一百五十章

一百五十

一晃许多年过去,浮游天宫仍是那个浮游天宫。张衍剑遁而来,远远瞧着那片巍峨的光景,只觉得那一级级长阶,一片片飞甍都像是已然刻在此地了,千年万年也不会灭去。哪怕终有一日腐朽了,也必定会留下深邃的影。

“弟子张衍,拜见掌门。”他顺着法符指引,在一处偏殿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