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剑格外冰凉,他不喜欢这种东西。
只是……他该和谁说呢?
他想告诉师尊,他不喜欢练剑,但是每每和师尊凛冽的眼神对上,他总觉得心口压抑,喘不上气。在肚子里来来回回滚了千万遍的话,都成了浆糊,一句都说不出。
他想和同门倾诉,但是从来没人教他如何与别人相处,自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是娘亲的惨叫,和父亲断断续续的鞭子,鞭子有时会落在自己的身上。母亲只能躺在一遍,无神地望着他,伤痕累累的躯体,做不出任何反抗的动作。
他远远地看着师兄师弟们有说有笑,站在一旁傻愣着插不进嘴,他都叫不出这些人的名字,他认识的人只有学师姐。
心底就像是空了一块,不知道找谁倾诉,不知道如何倾诉。
他那时就找个毫无人烟的地方,把剑插进土里,坐在一边,盯着剑身说上几句:“我不喜欢练剑。”
学师姐见他脸上总是没有笑影,忍不住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软磨硬泡问了几次,白予卿鼓起勇气一般,长舒一口气,缓缓说道。
“我不喜欢练剑。”
他想了想,觉得这样说还不合适,表达不出自己的想法,便和师姐补充说道:“我……我想离开宗门,师尊只让我练剑,我不喜欢。”
师姐抿唇笑了笑,向他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他以为师姐会安慰他,会替他向师尊传达,结果下一刻,师姐原本温和的表情忽然就变了,整张脸吓得惨白。
白予卿木讷地回头,师尊正站在身后,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师尊把他带去了戒律堂。那一日,他第一次从师尊的口中,听到了剑术以外的话。
第一句:“你把你方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他未察觉出丝毫异常,就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师尊面色一沉,手中的鞭子高高扬起,狠狠地抽在他的背上。
他感觉后背透着凉意,衣服应当是被抽裂了,温热的东西顺着后背蜿蜒流下。
师尊的第二句话:“若不是我救你回来,你早就死在魔物手中,怎会有机会在这里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师尊说,他是天生剑骨,为剑而生。剑修这条路最适合他。
师尊又说,除了剑术,他便一无是处,不练剑他还能做什么?
师尊说什么,他便是什么了。
他想,自己确实没资格说不喜欢。
师尊把他打了一顿,他躺了几天,恢复过后就又是无休止的修习。
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不喜欢刀剑,是发自心底的抵触,就算师尊再怎么痛打,他还是不喜欢。
后来师尊又带回来了一个师弟,一个师妹。师妹也姓学,粘在学师姐身边,不叫师姐,叫的是姐姐。
这些记忆都是模糊不堪的,他有过师尊,有过学师姐,但是他都忘了这些人的名字。最后只记得师弟叫魏滕,师妹叫学颍闻。
他也隐隐约约地记得,学师妹那时和学师姐一样是个剑修,魏师弟和师尊一样不太爱笑,师姐经常捏着师弟的脸,让他多笑一笑。
师弟师妹入门,他总以为师尊不会再管他了。随手把剑一扔,嘟囔了一句“我不喜欢”,不曾想让师尊听了个正好,立刻被师尊押去了戒律堂,硬生生地抽断了手掌。
受罚的时候,他揣着小心思,把握剑的手递了过去,师尊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叫他把另一只手递过来。戒尺落下,他不觉得疼,等师尊走后,才后知后觉地捂着被抽断的手掌,独自离开。
自那之后,又过了很久,师弟和师姐成了道侣,宗门的事务与他无关,他只记得修剑,也只会修剑,人人都道他剑痴,殊不知这个剑痴是抽断了手掌、抽了无数次鞭子逼成的。
再后来,夔山魔物爆发。
这一段记忆很模糊,他只记得铺天盖地的魔物,只记得原本温和的师姐杀红了眼,那柄被师姐无比珍视的长剑浸满了鲜血。
他只记得宗门死了很多人。
他记得夔山败退。
也记得师姐在夔山败退后,骤然倒下。
他们慌乱地扶着师姐,师姐的修为损失了大半。本以为师尊会召来医修医治,毕竟师尊最疼师姐,师姐受了伤师尊都要心疼半晌。
但是这次师尊不予理睬。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留下,甚至禁止医修给师姐治疗。
师弟跪在门前苦苦哀求,跪了数天,跪到晕厥,被冷风冻醒就继续哀求,师尊置若罔闻,师弟的额头磕出一片红痕,血液流了半张脸。
他记得师妹放下利剑拿起医书,不吃不喝拼命似的学,拿着从医修那里求来的药材,怀着一线希望,想要救师姐一命。
他什么都做不了,抱着冰冷的铁剑,坐在师姐的旁边。
“师姐。”他问道,“为何师尊不肯救你。”
师姐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抿唇笑了,语气尽是无奈:“救不了,没必要救了。自然也就不用救了。”
他环视四周,确认没人,才和师姐说道:“我不喜欢剑。不喜欢师姐那副样子。”
师姐笑了,对他道:“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然后师姐扔下了那柄一贯珍视无比的归月剑。望着屋顶,喃喃道:“我就是想,宗门中有你们,我能一直护着你们,看着你们好好的,咬咬牙,也就练下去了。”
师姐的语气很轻,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
他抱着双腿,坐在师姐身边。师姐又摸索着,拾起来那柄长剑,紧紧地攥在手中。他察觉出师姐手中流动的微弱的灵力,剑身抖动似是在抗拒。
师姐举动……不像是告别,更像是想要摧毁这柄剑。
师姐废了好大的劲,脸色惨白,整个人的灵力仿佛被消耗殆尽,也不见归月有半分的伤痕,反而更加熠熠生辉。
白予卿不解。
师姐疲惫地笑笑,松开了手,慢慢地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