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胡说。”明镜一口就否定了明台:“阿诚怎么就不害怕?你大哥给你买表买皮带买衬衣的,你不要以为姐姐都不知道。”
“是你自己学艺不精吧。”于曼丽轻轻接了一声。
“对,就这四个字。”明楼放下手里的报纸,指着明台委屈举高的梨跟上一句,“你看看阿诚削的,再看看你削的那梨,跟狗啃的似的。这削下来的皮,厚薄不一,好好进厨房练练刀功去!”
曼丽无端想起当年这人说是用日本人开膛剖肚的□□杀的人,想必他的刀功应该很好吧。那时候的伤口这么深,会不会留疤呢?
茶杯微微倾斜着,茶水沿着边缘润泽了她的唇。她想着,目光就自然随着心思点到了那人的身上。明楼似是有所感应,亦是偏头望去。不知是茶的热气还是她嘴里呵出的热气,袅袅而上,在空气中蔓延了开来,让他喉结下意识地跟着滚动了下。
这茶真好喝。曼丽想。
明台听着于曼丽这句话,想着这总算是吵架后她第一句没有太浓火药味的话,姑且就听了吧。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举着梨子说:“吃到嘴里的不都一样,多肉少肉的最后还不都成了肉渣。”
他拿着水果刀一刀就要竖切下,被曼丽惊叫一声喝止了。
“梨子不能直接分核吃”她往地毯上直接一跪,抢了明台手上的梨和刀,垫着阿香递过来的盘子,一小片一小片地顺着转着的梨核切下来。“没听说分梨就是分开,是分离的意思么?一个吃不下可以切片,但是绝不能把梨核给劈开了。”
切完,她用拇指和中指拈着梨核的两端,翘着高高的勾过丝线的兰花小指,把个还算丰满的梨核递到垂着眼眸的明楼面前:“梨核在,主心骨在,就分不了,对不对,明长官。”
“这个家的主心骨是大姐,大姐说了算,可不是我。”
“可家里啃硬骨头的不该是大哥么?”
她仰着头,巧笑倩兮,眉眼灵动。一瞬间这一屋子的静寂里都像是在等明楼一个肯定的答复,又好像这一个“是”字一应下,便会陷入她狡黠的黑眸里一张无形的网。
他没有应声,只是同样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去接梨核表达了他的妥协。
明台为了赢阿诚,选的梨不大,这梨核自然也就不大。梨头中间隔着一根颤颤巍巍的梨柄,两个人的指尖相抵。一个指甲修的修长饱满,一个剪得干净圆润。梨尾处,男人的力量压住了女人的轻巧,她没有先撤离,他耐心地掌握着力道。
就这一秒一息的时间,垂花吊灯的灯丝颤了下,更亮了。
雨停的时候,曼丽要告辞。程锦云的电话挂了过来,明台举着听筒说等等,明楼从房间里又走了出来,已经穿好了外衣。一个吃多了想走走消食的理由堂而皇之的担起了护送佳人的任务。
明楼自己开车,驶至外白渡桥的时候,一路无语的于曼丽终于开口道:“不是说要消食的么,你把车停在这儿,我们走过去吧。过了桥也不远了。”
雨后的空气里湿意明显更重了,又是在苏州河边。河水连着黄浦江,并不清澈。上海人对黄浦江的别扭无私的爱就和全国人民对黄河差不多吧,尤其是明楼这个生于斯长于斯,曾经别于斯如今终于归于斯的人。
他吸了吸鼻子,说了句,有青草的味道。曼丽本是想说有点臭,听了这话,乖乖闭上了嘴,走在他边上。
明楼自己挡在靠近车道的外侧,把曼丽让到里侧护着。无奈这小姑娘一反在车上时的沉默,欢快地像是从未在桥上走过一样,三两步就走到了他前面,又蹦蹦跳跳地转到他面前。他都要怀疑这到底是于曼丽,还是明台那多动症孩子假扮的于曼丽了。
一阵汽车喇叭声,明楼知道于曼丽的身份,知道她身手敏捷,可他还是拉了她一把。重而用力的一把,承受着下意识的担心和本能地害怕的一把。这样的结果就是明楼背靠在了桥栏杆上,于曼丽没有任何挣扎地跌在了他的怀里,压在了他的胸前。
曼丽透过明楼的肩膀,看着桥下的苏州河水,脚尖轻轻一动,一粒小石子落进了河水里。没有任何涟漪,甚至在这喧杂的环境中听不见咚的落水声。她牵动了下唇角,暗想,这水好深。
她没动,明楼也就没有动,幸好还穿着薄呢的大衣,背撞在栏杆上倒也不算痛。他的眼神自然就溜到了她的耳垂,没有戴任何耳饰。上次的耳环不喜欢么?
曼丽感觉到他覆在她腰背上的手就要松开,突然开口:“明长官,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恩?”明楼一愣,手仍然停在她腰上没有离开:“什么?”
曼丽的唇角就勾得越发地大了。人,在突发情况下,有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大脑的指令会先接受语言,而来不及传递到肢体。王天风说的。
“能不能帮我记住,我喜欢吃酸辣煨码粉,粉里要放陈醋,很多很多。”
“你…脑子坏了?”
“不是,”曼丽昂了下小下巴,搁到了明长官的肩上,舒服多了:“我只是希望,有个人有天会对我说,这是你喜欢的什么什么,那感觉,没有试过,但想必很好。”
“酸辣煨码粉又是什么?”明楼一分都没停顿,接着问。
“湖南米粉的一种吧,要是找到材料,我做给大哥吃啊。”
“我不喜欢陈醋,也不喜欢香醋白醋。论吃醋,我喜欢米醋。色淡,味不冲。”
明楼说的一本正经,笃悠悠的。仿佛两个人讨论的话题就是论中华醋之品种。
“吃个醋都这么讲究”于曼丽的小脑袋在明楼宽厚的肩上以下巴为支点向左转了下,面向他嘟哝句:“我还喜欢糖油粑粑,早上吃上三个,一早上精力充沛。”
明楼也转了下脖子,嘴角噙着代表‘你这么能吃’的惊诧:“那我只能要一块粢饭糕,一碗柴片小馄饨匹配下了。”
“是,明长官。”曼丽俏皮的抬起脸,抬手却是抵在明楼的太阳穴上做了敬礼的动作。
明楼用眼角扫了眼她的指尖,恍惚感受到方才两人相抵在梨尖上的颤抖:“你一会儿长官,一会儿大哥的,到底叫我什么?”
“你想听我叫什么?”
她在他的怀里,两人贴得如此之近。他只要稍稍前倾就能吻上她的唇,尽管还没有尝到,可从他们嘴里呼出的气息早已肆虐纠缠在一起。
叫我什么?明楼脑子里飞转,面上却没有丝毫犹豫的显露,笑皱了眼角,向前倾了身子,贴在曼丽的耳边,气声极轻又极稳地说了两个字:“明―楼”
如果刚才的小石子落入苏州河里没有涟漪,那这两个字掉在曼丽的心里绝对已经是浪花一片了。
“你呢,我该叫你什么?”
面对明楼的询问,于曼丽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启口。
我是谁?锦瑟是她想说的名字,然而这个名字附带着的是她最不堪的过去。她不敢说,她还交不出这份信任。于曼丽么?于是兄长的姓,于曼丽是军统的女特务,是刑场上下来的黑寡妇。
你是谁?明楼知道她的过去现在,可他想听她亲口说。是锦瑟还是于曼丽代表着他在她心里占多少份量,代表着,他….掌握了她几分?
“……曼丽……”
于曼丽终于开口,明楼眼睛眨也不眨地点了头。揽在她腰背的手压了压,往腰侧一收,将人更深地拥在怀里。
外白渡桥上车灯明亮,喇叭喧嚣。雨后的天空没有星星,明楼望向天空蹙了蹙眉,甚至看不分明天是灰蒙的还是清丽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明楼在心里默了遍。